我以为他至少会来看我一眼,然而没有。
几天来滴水未进,不是我想死,只是天涯那天晚上的话让我心死。
不求你可以救我,但起码让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司马长宫举刀要杀我,挡在刀前的居然是司马拓羽,他用手死握着刀锋,血顺着刀刃落在地面,哭着求他爹放手。
天涯却后退一步,转过身面对官兵,从怀里拿出一份圣旨,高高举起,声如洪钟。
“程涟杀父篡位,罪不可恕,皇上早已知道他有谋逆之心,所以写下圣旨,废掉程涟太子之位,但因为一时心软,才将圣旨一直交给我保管,如今程涟犯下弑君之罪,押到地牢,五日后处死!”
我不知道他的圣旨是如何伪造的,但他是段天涯,天下没有段天涯做不到的事情。
程芳草说过永远不会杀段天涯,可是段天涯为什么要杀程芳草呢?
还是你根本心里就相信我是程漪,会来夺你的帝位?
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
在牢房的角落里靠了几天,头脑里开始越来越不清楚,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做了一场梦,早上还要起来接受训练;有时候感觉自己变成小孩子,躲在军区大院的草垛后面,玩着一场捉迷藏。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更多的是因为我自己的不愿意。
再坚强的草也有折断枯死的时候,程芳草输给了自己的感情。
这一天早上我难得的清醒,仿佛可以看得到外面的太阳,直到送饭的狱卒说起,我才知道今天就是第五天,好像人死之前都会有一段时间神志特别清楚,好留给你做最后的事情。
该做什么呢,在这里我既没有亲人,又没有朋友,曾经围在我身边的人只会对我做两件事,奉承巴结或者落井下石。
如果非要留什么话给什么人,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了吧。
我在地上找块石头,在潮湿的墙上刻字,这字还是他教我的,以至于如今字体和他的已经有三分像。
诗词果然是浓缩感情的精华,只有几句,但足可以表达你心里的痴或怨。我以前从来不会想过要为一个人留一首诗词,觉得只有女人才会那样做。
然而如今到了真正生死分离的时候,我的语言已经空白。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刻下这么两句话,我呆坐了很久,想象着我死了以后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后悔。
我自嘲,杀程漪,他不后悔,爱我,他也不后悔。那么后面是什么?即使爱我也要杀我,他还是不会后悔吧。
段天涯,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
我真的是他口中常说的“傻瓜”。
铁链声响,牢房门被打开,近来几个人。我依然面对着墙,没有转身。
他还是没来,虽然只相遇一年,但我已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既然在最后都没办法再看他一眼,那么以何种方法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一切都要结束。
后面走过来一个人,把一个放着酒杯的盘子端到我身边。
“程涟,皇上下旨,赐你一杯毒酒,自己了断吧。”
皇上,他当皇上了?好快的速度。
是为了让我死之前知道他已经登基了么?还是他真的那么迫不及待?
“我有没有写错哪个字?”我指着墙上的两行诗问他们。
“这个……”后面的人都为难地看我。
“哪个字错了么?”我仍执着地问。
“没有……”
没错就好,我会写的繁体字不多,要是写错了哪个,又会被他笑话。
“园里的芍药开了么,我记得前几天他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园里的芍药只开了一半。”
……
“公公,他怎么开始说胡话?这会儿秋叶都落了,哪还有什么芍药?”
后面的人唧唧咕咕,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程涟,什么太子,乱糟糟的。
我转头笑着看他们,好像一群小丑。
他们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我。
我有那么丑么?干吗好像看见鬼一样。
什么东西落在手背上,我低头,红色的,疑惑地举起手背,蹭蹭脸,抹下更多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把手伸给他们看。
“你的眼睛!……”
他们一个一个都往后缩,我收回手,脸上的液体滴下来落在草里,我想起来,也许这个就叫做眼泪。
我以为我从来不会哭,原来我是会的,只是颜色不同。
我向他们爬了几步,再次伸出手,掌心已经染红。
他们惊叫着退到对面,我不死心,又往前爬几下。
他们退到了墙角,打着哆嗦看我。
“告诉天涯,我不是程漪,称漪不会哭,我会。”
……
我以为这就是死,再次回到混沌,身体飘在虚无里什么都碰不到。
好像晕了好久,又好像从来都没醒过。我是死了还是活着,这个问题很深奥。
如果我活着,那么我至少应该记得自己是在哪里,都发生了什么,然而所有的记忆都是空白。
如果我死了,那么我身上的感觉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一草一木的触感,都是真实。
睁开眼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看我醒了就一个劲儿的抱着我哭。
其实他长得特别好看,所有的人看见他都会给他跪下,叫他“皇上”。
我以为他的名字就叫皇上,可是他却对我说,他叫段天涯。
我说不出来话,不是嗓子有问题,而是什么都不会说。
但是他每次一说起这个名字我就会大哭,声音大的满院都能听见,他抱着我使劲哄我,说以后再也不提这个名字。
我好像特别能哭,似乎以前攒了很多一样,自己都控制不住。眼泪如果可以留住,那这两年我的眼泪,大概可以修条护城河。
是的,已经两年了,但我仍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很怕狗,可偏偏院里就养着一条黑狗,丑得要死。它一看见我就向我吐舌头摇尾巴,但每次看见它我头脑里就会浮现出一个黑脸大汉,怒目圆睁地看着我,全身是血。
我只对一个人不哭,就是一个照顾我的女人,她长的很好看,笑起来也很可爱,她说她叫燕容。
我说不出来话,燕容一笑的时候我就指指她的脸颊,总觉得那里应该还有两个酒窝。
“少爷,你是想玉薇了吧。”她边哭边这样说,我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好像大家都很奇怪。
男人总会对我说些车轱辘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芳草,那时候我那样做其实是要掩人耳目,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然后偷偷把你救出来,否则你杀了皇上,就一定得死啊。”
“都是我的错,我私下派人传信给你,没想到他被司马长宫收买……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我的计划,哪怕是去牢里一趟,你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那五天里我还每天都幻想着以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却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你了。”
“我没变心,真的一点都没变,你写那样的诗,流那么多的血,一定很恨我,芳草,我知道错了,我求你醒过来,醒过来说你原谅我……”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他哭我也跟着哭,心里很疼,又不知道因为什么。
除了哭,我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表达情绪的方式。
就算我永远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男人还是会每天都来,时间不确定,但晚上一定会留在这里,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两年里从未停断。
可是他也有让我害怕的时候,有几次他很晚才回来,一身的酒气。冲进来把我推在床上侵犯我,不管我疼得有多厉害哭得有多凶,他都不会停下来,直到我晕过去。
第二天他会向我认错,跪在地上求我原谅。
天下人跪他,他只跪我一个人。
又一个春天来的时候大黑狗怀孕了,不久之后院子里就多出几只黑黑的小球,也是越长越丑,但我已经不再那么害怕,因为男人吩咐让它们全都改吃素,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三年的夏天,我在院子里突然昏倒,晕迷之中看见一个老道士,手里拿着长长的拂尘,和蔼地看着我。
他向我招招手,转身就走。
我在后面跟着他跑,怎么追也追不上,忽然脚下一空,我直直向下坠落。
大喊着醒过来的时候,男人抓着我的手,抱住我小声安慰我,告诉我没事了。
“你是谁?”我抬头看他,这一场梦,反而让我会说话了。
男人惊讶地看着我,脸上混杂着担心与惊喜。
“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是忘了他的名字,好像很好听,可又记不起来。
“我叫芳草……”他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
好像不是这个名字的,真奇怪。
“那我又叫什么?”
“呵呵,你啊,你叫天涯。”
真乱,难道他以前一直盗用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冲他笑,掰着手指头念给他听。
“我叫天涯,你叫芳草。”
“对。”他也笑。“我们换名字吧。”我狡诘地冲他笑。
“为什么要换名字?”
“我的不好听,我想要你的名字。”
“不行。”
“换吧换吧。”
“这辈子你死了这条心。”这个下辈子,真的已经到来……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END司马拓羽的番外最珍的相遇
那天晚上我站在朝绮宫的宫墙上,笑着看底下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院子遛弯,明明疼得直皱鼻子,还倔强地不肯停下。
“六皇子还真是有雅兴,都伤成这样了还出来赏花。”
他被我吓了一跳,差一点就崴到脚。
眼神很清澈,和宫里那些尔虞我诈的人一点都不同。
这就是爹口中所说的程漪么?
一个在朝堂上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的孩子。
好像从一开始眼里就只放得下段天涯,爹希望我能劝他悔改。
但是我没说动他,真的像爹说的,比驴都犟。
可就是这样一个认死理的犟驴,让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他。
但他讨厌我,每次看见我都会用眼睛瞪我,为什么明明是程涟的身体,却让我透过这个躯壳为另一个灵魂而动心?
他很瘦,却仿佛勇敢得可以扛住一片天,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我向他说他是程漪、段天涯派刺客杀他、玉薇背叛了他。
我以为他会垮,会有恨,但他没有,每次再看见他的时候,依然笑得无比灿烂,眼里闪烁着不屈。
段天涯出兵讨伐契丹的时候,他也要跟着去,我曾曾试图阻止,但没有用,那样太危险,他那么瘦弱做得了什么?
但是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就傻了,他带着二十名士兵火烧敌军粮草,还抓回了景千山,契丹不战自退。
所有人都低估了他的能力。
爹和皇上都急了,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他们凯旋回京的当天,我打晕他,把他带到重光殿,路上我抱着他,可以问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我像个小偷一样轻轻吻了他一下,那是唯一的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他和皇上的对话让我很震撼,那一刻我觉得,他真的就是程芳草,和程漪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爱段天涯,执着地为他做着一切。相比之下,我所做的,却显得虚幻的多,他说的对,天下是天下,皇上是皇上,其实两者之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皇上砸出的瓷瓶划伤了他的手臂,但他仍然在笑,丝毫没有惧怕。
“司马拓羽,我觉得你们活得很悲哀,你们死抱着的正义,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就算我死了,至少我勇敢过,爱段天涯,是我永远不会改变的决定,可是你们,勇敢过么?”
勇敢,上阵杀敌就是勇敢么?为国捐躯就是勇敢么?
这些事我都敢做,可为什么就是不能开口对他说我喜欢他?
我以为等段天涯死了他就会死心,但我又错了,重光殿枪声响起时,我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买通传信的人将假情报交给段天涯,让他一直以为程漪在牢里活得好好的。
直到第五天早上,父亲仍然没有阻止得了段天涯登基,程漪被人抬着进了宫,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两道殷红的血泪。
那天段天涯抱着他在大殿里哭哑了嗓子。
后来他昭告天下,诏书上写着程涟已死。
从此我没有听见关于程漪的任何消息,仿佛被洗掉的记忆,再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个名字。
可是我却记得,清风明月下,有个人扬着脸,倔强地对我说。
“我叫程芳草。”
爹过世了,他至死还在懊悔自己没有为皇上尽忠。
段天涯没有杀我,因为一个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仇恨只会越积越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杀人。
他是个明君,我不得不承认,他做皇上,真的是天下人之福。
我主动请调离开京城去守边疆,也许广阔的大漠,可以让我用另一种胸怀去看待人生。
我和南宫凌成亲了,真的如某人的预料,表妹通常都会和表哥在一起。一年之后她生下一个孩子,我给孩子起小名叫株儿,希望他以后也可以像那个人一样,勇敢而坚强。
南宫燕有时会写信给南宫凌,她们毕竟是姐妹,偶尔会彼此通信。
南宫凌把信交给我,信上写的很隐晦,零星会有几句话谈到宫里的事。
段天涯捡到一只“猫”,很漂亮很乖,总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要。
这只“猫”很怕狗,也很爱哭,哭声大得连鸟都不敢在院子里的树上搭窝。
我淡淡一笑,把信烧掉,亲亲熟睡的株儿。
现在的生活很平静,一晃株儿已经能满地跑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随着大漠的风,四散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