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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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加不同意。”加隆垂头丧气的说。

    苏兰特只是平静的笑,他那双绯红的会说话的眼睛这样说――谢谢你。

    朱利安就在身边,朱利安说话,苏兰特就安安静静的听,有时点头。

    听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闪亮的――他希望有人跟他说话,只是,单纯想听到什么。

    他本来是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在同意手术之后更是如此――甚至连一些习惯性的风凉话也不说了,就一直以那种安安静静的微笑看着,听着。

    太忙了,忙的没有闲暇去说话――苏兰特的眼睛好像在这样说,虽然,他马上就要永远说不出话了。

    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刻在心上一般――因为难于承受微笑之轻,加隆开始希望这个孩子发火。

    “有点怕。”麻醉剂开始起作用的时候,苏兰特说。

    医师很高明,一定会成功――朱利安说。

    加隆握握他的手――撒加指望不上还有我呢。

    苏兰特微笑着闭上眼睛。

    加隆也不清楚,苏兰特究竟是对朱利安笑,还是对自己笑。

    加隆和朱利安都没有说,手术成功与否,其实撒加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当然,指望加隆就更不可能了。

    朱利安带着复杂的忧郁望着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起。

    加隆带着复杂的忧郁走进了手术室。

    灯光透过他的身体,把撒加的影子投在地面。

    护士帮助撒加穿上了浅紫色的手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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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袋里的殷红已经积了一满袋,手术室静寂的只听得到仪表毫无节奏的声响。

    就在身边,一模一样的人站着――光的下面,那是撒加。

    我们是双胞胎,加隆忽然想――双胞胎,曾经是一体。

    加隆看着撒加

    就像面对一面镜子,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吗?

    ――不管有多么相似,自己都永远不可能被另一个人取代

    其实,希望那里站着的是……

    不行,这是最危险的工作,我不能把病人的生命凭借感情随意处置――撒加总是占理。

    不服气――加隆慢慢的攥起拳――不服气,但……我还未够资格去反驳。

    不管有多么不甘心,两年的时间不会是白费,撒加、拉达曼迪斯……他们都已经走到我难以望见的前方,而我只是安静的躺着睡觉而已,假如看不到差距,那么对于他们为拼搏付出的两年血汗,只是失败者自欺欺人的侮辱而已――这个世界一定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存在,有单凭感情和斗志赢不了的比赛――谁也不会因为照顾而停下脚步,你所能做的,只是奋起直追而已。

    但……

    我……还能有机会去……

    加隆抬头去看那聚光灯,亮的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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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洁癖的关系,苏兰特不喜欢人体解剖。他更习惯站在一旁看,就像刚进解剖室的女生一样。You·are·not·a·visitor――恨铁不成钢的加隆常常像捉小兔子一样把他摁到解剖室,于是苏兰特就说加隆暴力倾向严重外加虐待青少年。

    手术没有艺术感――苏兰特这么宣称。

    废话――加隆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能有什么艺术性。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这样的,为什么……就不觉得口罩掩住面孔的撒加面目狰狞呢?

    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撒加进行手术。

    光就映在他的身上,玲珑剔透的近乎神圣。

    手术台的灯光说不出的奇妙庄严,撒加的额头反射着的是因智慧和冷静而焕发的容光,加隆看到一种端详肃穆的圆光笼着撒加――他就在这圆光中完成阿斯克列皮欧斯的工作,严肃的,一丝不苟的,就像就职仪式那天向医神阿波罗做出的誓言一样。

    动不了……

    有种灵魂被涤荡了感觉……

    仿佛呼吸也要停滞一般,谁说这不是一种震撼的艺术呢?

    这是……医师的艺术,加隆忽然想,不亚于文学、音乐……一切艺术的伟大艺术。

    麻醉剂的作用,苏兰特看不到这一切。

    算了……

    加隆摇摇头,就像自己听到巴赫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就一个头变两个大一样,医师的艺术,苏兰特是不会懂得的。

    ――艺术,只能由热爱它的人去欣赏。

    我喜欢音乐――加隆想起苏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落寞的眼看着远天微微浮动的白云。

    我们都爱着属于自己的艺术,却同样把自己从热爱的领域放逐。

    苏醒之后,我想……我会返回手术台吧……

    加隆轻轻的拂过苏兰特的眼睑。

    出院以后――加隆轻轻的说――就回音乐学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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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复杂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吧……

    第二主刀医师走过来,示意替换,撒加退了一步,换下手套,坐到休息的座椅上,端起一杯咖啡,顺手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加隆……”撒加半眯着眼睛,仿佛在休憩,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在吧?”

    “呃?!……”加隆转头去看撒加――他的回答,撒加是听不到的。

    “下面的,由你来主刀吧。”撒加对着一片洒着光的透明,平静的说。

    加隆像石像一样的立在那里,仿佛被太强烈的光刺伤了刚离开黑暗的眼睛。

    “记住,”撒加意味深长的说:“你是在为一个人负责。”

    加隆一声不吭,像被打了一样――他记起他确实是被打了,两年之前,他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眼前这个人的拳头很重的砸在自己脸上。

    其实只是想证明自己更有天赋罢了,其实……

    你是在为一个人负责!

    加隆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生痛。

    “还……”撒加喃喃的说:“负的起责任吗?”

    如果因内疚而无法迈步,就永远没有办法走出昨天的阴影。

    是你赢了,撒加――加隆忽然微笑。

    但――只是现在而已

    不要误解――

    认输,跟因失败而低头――是完全不同的。

    于是,人们看到,撒加站起来,重新拿起手术刀。

    这样复杂而漫长的手术,以令人惊叹的精力和责任心坚持了全程,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人们这样赞赏撒加的严谨和负责。

    另一个病房里,做例行检查的护士惊异的发现

    一滴眼泪,慢慢的溢出了一个无知觉的男人闭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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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是成功的,苏兰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一天,两天……

    多久才能脱离危险呢?加隆并不清楚。

    他所作的,只能是等待而已。

    病房里,危险信号一直起伏不定,加隆伸手去握苏兰特的手。

    ――不要忘记,你允诺过我,要活下去。

    “没有声音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

    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海公主化为了一个人,即使行走在快利的刀刃尖。

    黑暗中,加隆默默的想――我们却把一个人,用快利的刀刃,送入深海化为一条鱼。

    而人鱼,是没有灵魂的。

    “放弃了灵魂,这样的生命,会怎么样呢?”

    “会……痛苦吧……”加隆喃喃的说。

    “既然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

    该怎样选择――死,生不如死。

    “没有声音的世界,你确信他能活下去吗?”黑暗中幽幽的声音:“假如你永远不能再返回手术台,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没有声音的世界,他真的能活下去吗?加隆忽然感觉非常残酷――而我,跟医术绝缘的世界,我能活下去吗?

    会怎样选择――死,生不如死。

    不知不觉间,一种微漠的悲凉慢慢的涌上来,像雪一样,一片片的堆积起来,冰冷厚重的感受不到跳动的心。

    我……真的是拯救了一个人吗?

    加隆忽然站起来:“是谁?!”

    “还记得吗?”那个声音平静的说:“两年之前,他是自己站到卡车前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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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两年之前,苏兰特是自己站到卡车前面的。

    加隆想,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有多么绝望,就像――两年前的另一个孩子。

    是你杀了她――加隆想起那个孩子绝望的呼喊。

    其实,我是可以阻止他的――加隆忽然想。

    没有了她,我就活不下去――

    那一瞬间,加隆停滞了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他看见那个孩子把匕首插进还不算成熟的心脏,飞溅的血染透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那孩子当时的眼神,跟站到卡车前的苏兰特,是一模一样的。

    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孩子?为什么又阻止苏兰特?

    ――只有声音……是我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没有声音的世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生命,是为了音乐而存在。

    我可能……活不过秋天了吧……

    加隆一遍遍的想着苏兰特的话,那种无法形容的悲伤的眼神在脑海里抹不去,而那滴溶进灵魂的眼泪是不会干涸的。

    我想……我会接受手术……

    ――即使是没有声音的世界

    我想我――

    还是可以活下去……

    这么说着,这wWw.么想着,他却在朱利安的怀抱里伤心的痛哭,像个孩子那样一直的哭,直到哭得再也没有眼泪,最后一直对每一个人微笑。

    死亡,面对死亡,哪一样更可怕――或许是没有答案的吧

    有答案的是

    苏兰特……只是怕死而已……

    只是害怕而已……

    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孩子?为什么又阻止苏兰特?

    因为不想让苏兰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害怕苏兰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不能承受再一次看着人死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

    ――我很自私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没有声音的世界,你确信他能活下去吗?

    死,生不如死

    我把他从死亡的深渊拉起,却用铁链将他绑上高加索山,任由会啄食肝脏的秃鹫日日的折磨――仅仅,因为我的受不了眼睁睁的看他走向死亡。

    我曾经救过苏兰特吗?他的确是会活下去了,就像夜晚的时候,普洛米休斯的肝脏还会长起来,不是吗?

    那个时候,他是想把匕首插进这里的吧?――加隆用手无意识的捂住胸口,想着梦中那慢慢从苏兰特胸口拔出的流血的匕首。

    假如你永远不能再返回手术台,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生不如死吧……

    跟医术绝缘的世界,我能活下去吗?

    对了,我想起来

    我不愿苏醒的原因――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因为――加隆看着自己的手――我无法面对未来,只能在黑暗中躲避。

    跟医术绝缘的世界――

    我想我――

    我想我……

    连自己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却要更小的孩子去……

    我还真是――加隆想捶自己的头――无赖啊。

    “你的脸色苍白。”那个声音说。

    “因为黑暗的原因。”加隆说:“黑夜里总会衬托出脸色苍白。”

    “你在说谎,”那个声音嗤笑起来:“你在害怕。”

    加隆不说话,因为他的确害怕,该何去何从?为了掩饰自己,他推开了窗户,然后倒抽一口凉气――未可知的未来,就像窗外弥漫的大雾。

    于是,他退了一步。

    “别害怕,没有谁会推你。”那个声音说:“一切都握在你手里。醒过来,然后彻底告别医师的生涯,以残疾人的身份过一辈子;或者就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谁也看不到你,亲人、朋友……他们全都看不到你。你会活的很痛苦,未来肯定是悲惨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雾气悄无声息的涌进来,最初还能看到灯光里摇曳的树影,渐渐的,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点光了。

    “人可以被毁灭,但决不能被打败――这信条也适合你吧。”声音又继续说:“朝下面看看,就那么一跳,连未来也不能打败你了。你不是一直很勇敢吗?为什么不敢呢?试试看吧,一切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加隆扶着阳台,感觉头晕目眩。

    生不如死,大概确实……不如去死吧。WWW.soudu.org

    “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有一瞬间,加隆这样想――就像他看着那个孩子举起匕首那一瞬间一样。

    “那么,”那个声音轻轻的说:“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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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只手拉住了加隆的衣襟,至少加隆是这么感觉的。

    他回头去看,苏兰特白皙的手做出抓握着什么的姿态。

    苏兰特还没有恢复意识,朱利安就歪在一边,疲惫过度的小憩――危险信号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跑出去找医生。

    苏兰特的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在夜光下莹莹的闪动,仿佛在与什么抗争着。

    淡蓝色的氧气罩罩着面,加隆看见苏兰特努力的翕动着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干涩的喉咙发出痛苦的挣扎的声音,就像是空穴中徘徊的风。

    那不是语言,只是痛苦和呻吟而已――加隆想。

    他已经……不可能再说话了……

    加隆默默的注视年轻人一开一阖的嘴唇,眼睛忽然有种湿润的感觉。

    慢慢的,他从这个昏迷的孩子的口型中读出

    回去……手术……台……

    已经……不可能了……――加隆咧嘴自嘲的笑。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值夜的医师推开了门,病床前是一片混乱。

    苏兰特剧烈的喘息着――仪器上危险的信号可怕的跳动着,而他的手却抓握的更紧,仿佛用尽仅剩的一点生命,吐不出语言的嘴唇艰难的说――

    活――下去――

    “自杀未遂的人,”那个声音空灵的仿佛在微笑:“居然要阻止自杀……”

    ――这不是太讽刺了吗?

    苏兰特的手还是抓握着什么,月光落在他雪白的脸庞上,映得那苍白几乎透明起来。

    “是后悔了吧?”加隆忽然叹气。

    “什么?”

    “自杀,他却后悔了。”加隆平静的说。

    人生苦多乐少,挫折,焦虑,烦恼,伤痛,内疚,疲惫,失望,绝望……跟这些比起来,快乐往往不过一阵微风,风过即无痕。天堂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地狱的负担却时时令到步履维艰――不是每一个时刻人都可以保持坚强。

    活着

    这样的痛苦,要是从未存在过,那该多好……

    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死去……

    诸如这样的想法,谁都可能有过吧。

    但

    没有存在过更好,跟活不下去

    还不如死去,跟真正希望放弃生命

    ――并不是等价的。

    珍惜生命

    正因为曾经自杀,所以才比谁都更懂得后悔。

    正因为曾经自杀,所以才比谁都更不希望其他人也一样后悔。

    ――正因为曾经自杀过,才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阻止自杀。

    “是这样的吧,小鬼头。”

    慢慢的,苏兰特的嘴角浮出一丝淡笑,然后静静的放开了手。

    医师和护士面面相觑,却实实在在舒了一口气。

    加隆对着虚无缥缈的黑暗说:“你……也后悔了吧?”

    羽毛样的白色光彩从苏兰特的身体缓缓升起,好像无数迷惘的萤火虫。

    接着,加隆看到一个人,不,一缕悲伤的魂,,一柄雪亮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还在汩汩的流淌着殷红。

    加隆说:“果然是你。”

    爱琴海孤儿院,比我大四岁……是你借着他的口提醒我吧。

    亡灵静默着,就像一片云彩织成的精致面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