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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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死不死,没事做上什么吊?”撒加一身素缟,往棺椁中探了一眼,道:“挺标致个人,舌头伸外面老长,怪碜人的。”

    迪斯闯将进来,风风火火道:“亚相,大事不好!有人聚众掘梓山武王陵――”

    撒加怒道:“那你杵这儿作甚?!”

    迪斯低声道:“亚相,这个人……怕只好亚相亲自去……”

    说着,附上去耳语一番。

    撒加甩袖道:“他――怎么这么糊涂?!”

    “陛下崩殂,举国挂丧,传令修罗领兵三千守护宫城,不得有误!”又扭头吩咐道:“你们――找个好手艺的人,说什么把这舌头给整进去。”

    梓山王陵。

    阿布坐在四轮车上,右手执鞭,左手举火前视,大笑三声:“是她!是她!是她!”

    又仰天大哭三声,命道:“拖出来!”

    众甲士听命,一拥而上,将武王尸拖拽而出,尸身因水银殓过,容貌如生。

    阿布扔掉火把,转车轮上前,挥鞭鞭尸,一面大笑道:“痛快!痛快!”

    “大人,这……这……”

    “滚!都给我滚――”阿布冷笑,指满墓陪葬道:“这满穴的金帛,还不够你们忙活么?!”

    一面吼,一面狠命挥鞭。

    众甲士愣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哄抢墓葬。

    “痛快!空前绝后!”阿布喊着,却滚下泪来:“空前……”

    “拿下!”撒加勃然大怒:“通通拿下――”

    迪斯上前,扭住阿布,阿布并不挣扎,止怔怔流泪,迪斯将阿布捆起,塞进车中。

    哄抢墓葬的甲士们慌了神,金银玉帛一件件落在地面。

    “禀亚相,”甲士报道:“安国公童虎到。”

    撒加一惊,却见童虎披麻挂丧,驾一辆牛车,缓缓入来。

    迪斯向甲士努努嘴,众甲士按剑而立。

    童虎端坐车上,不怒自威,身旁,一披甲壮汉按剑而立,撒加抬眼望去,却是童虎门客阿鲁迪巴。

    迪斯暗自捏下一把冷汗,谣传当年,阿鲁迪巴一人一马杀得三千甲士人仰马翻,因武王未曾封赏,故而众人皆以为是假,可看这架势,倒有七成是真的……姑且不论真伪,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真豁出去了,这里不是朝堂,真刀真枪,我倒无妨,亚相可不是对手。

    正思忖处,童虎起身下车。

    环视四围,童虎缓缓开言道:“多日不见,亚相别来无恙?”

    撒加上前一步,施礼道:“见过国公。”

    童虎默然上前,见武王尸身肉烂骨折,衣冠尽毁。

    撒加道:“是我等疏忽……”

    童虎淡淡道:“梓山王陵,原是老夫之责,亚相何罪之有?”

    撒加道:“盗陵贼子,已尽数擒获,请国公发落。”

    童虎看看就擒甲士,又看看满地金帛。

    “该怎么发落,亚相看着办吧。”童虎道:“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蝼蚁之辈,只能为此。先王要是在意这些,她就不是武王绮罗了。”默了片刻,童虎又道:“龙儿,把柴火卸下来。”

    紫龙依言,将牛车蓬盖揭去,满车尽是浸过香油的木柴。

    紫龙捧起柴火,向武王尸身走去。

    迪斯按剑上前。

    紫龙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迪斯,目光坦荡。

    阿鲁迪巴将拇指顶住剑柄。

    迪斯默了片刻,后退一步。

    紫龙上前,将柴火放下。稍顷,堆成一尺来高的台子,紫龙收殓起武王尸骨,安置其上。

    童虎举火上前,将火把抛在柴上,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童虎解发,左手拢住,右手挥剑,齐齐割下,将一把青丝尽散在烈火中。

    半个时辰后,灰烬中,紫龙收殓起骨殖,装在白瓷坛子中,安置车上。

    童虎登车,抄起一把骨灰,扬手撒在热风中。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牛车缓缓离去,挽歌轻吟,灰白的骨灰散了一路。

    “亚相,”迪斯见童虎远去,方才上前,瞅一眼束手就擒的掘墓甲士,低声问道:“您看这些人……”

    “还能怎么办?!”撒加怒道:“这么大的事,传出去那些遗老遗少还不翻天了?!统统杀了!”

    撒加拂袖登车,哀鸣不绝于耳。

    撒加注视阿布,余怒未息道:“天下未定,你上这儿来添什么乱子?!”

    “是啊,天下未定……”阿布怔怔道:“可这天下……当真有定的那一日么?”

    撒加一怔:“什么意思?”

    “国公说得对……”阿布怔了半晌,潸然泪下:“蝼蚁之辈,只能为此――只能为此……”

    撒加不说话。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阿布默默摇摇头,咬牙道:“有臣若此,高下已判,纵是逞得一时之志,毕竟是……”

    “你……”撒加冷冷道:“这可算是在说――我不如武王?”

    “相国史昂,老将虢,将军卡伦,御史忽,内史伯阳,太傅紫督,国公童虎……主公可以一个接一个的杀,可主公身边,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正人君子,永远……都不会有。”

    撒加默然。

    “你说的……”撒加长吁一口气,低声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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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247年,秋,圣国王惠悬梁自缢,享年24春秋。谥曰,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故谥为哀王,举国挂孝。

    哀王崩,撒加客阿布罗迪率二百甲士夜闯梓山王陵,掘武王墓,毁其棺,拽尸出,验之,果武王尸。阿布遂执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亚相撒加闻讯,令修罗守王城,亲与国尉迪斯奔赴梓山,擒阿布,匿于车,并擒二百甲士。安国公童虎至,并不责问,乃焚武王尸,尽扬其灰,曰埋骨青山。童虎归,撒加恐事泄,尽坑二百甲士于武王墓。

    童虎归采邑桑地,有旧臣相约往谒,谓曰,闻亚相逼死哀王,复掘武王陵,国公知否?童虎曰,假语村言,未可全信。对曰,然,今亚相专权,意在九五,非村言矣。童虎曰,吾夜观星象,撒加未合身亡,卿等可审时度势,切勿轻举妄动。旧臣泣曰,莫非天亡我社稷耶?童虎曰,卿等勿忧,天将降一代圣主,必可克定祸乱。众臣乃叹而归。

    紫龙乃问,恩师何知圣主将至?童虎曰,吾信口胡诌耳。紫龙愕然。童虎曰,吾观撒加,禀性多疑,克?秉政,怙威肆行,非长久之君。今其势大,何必逞一时之快,以卵击石?紫龙以为然。

    七日后,亚相撒加亲扶椁棺,葬哀王惠于梓山王陵。

    秋,亚相撒加步入史馆,见太史伯,索简观之。撒加得史简,观之,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撒加曰,太史误矣,彼自缢,而子归罪于我,不亦诬乎?太史不屑答。撒加问曰,犹可改乎?太史对曰,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撒加勃然变色,命斩太史。太史伯有弟三人,曰仲,曰叔,曰季。撒加召之,仲上前,书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撒加杀之。叔复书如前,复杀之;季亦如之,又杀之。伯有一子,名沙迦,年方二八,撒加执简谓曰,汝父叔皆死,若更其语,当免汝死。

    沙迦对曰,是是非非,千秋信史,某即不书,天下自有人书。

    乃上前执笔,奋书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

    沙迦掷笔曰,据事直书,史家之职。某今不负史职,死而无憾,引颈请戮。

    撒加无言,掷简而去。

    问于阿布,阿布乃笑曰,彼言甚是,彼即不书,天下自有人书。

    撒加乃悟,令人伪史百册,抽乱真史,共传于天下。

    沙迦闻讯,乃抱史册哭于典水,不进水米,七日不绝,泣下皆血。

    恍惚之际,有渔父踏歌而至,笑曰,夫子何其忠矣,何不伴先君泉下?

    沙迦斥曰,窃国篡位,古来有之,我辈非蓬篙俗客,何悲之有?

    渔父笑曰,然,公所哭为何?

    沙迦泣曰,吾闻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今亚相逼宫,抽乱史册,令得千秋明鉴尽毁,如何不悲?此例既开,他人必仿之,从此天下,更无信史可言,匹夫之罪,莫甚于此。

    渔父曰,天下之大,鱼目混珠多矣,唯慧眼识之。伪书亦不足盖匹夫之丑,徒贻有识者笑耳。

    沙迦顿悟,欲作揖相谢,不见其人,亦真亦幻,疑南柯一梦耳。

    哀王丧毕,亚相撒加议于群臣,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哀王膝下无嗣,如之奈何?

    有臣奏曰,但请亚相主持朝政。

    撒加曰,不可。又曰,吾闻武王登位,自灭三族,有宗族投于外,不若出榜请归。

    众臣以为然。乃榜告天下,请各地王室宗族归,先入者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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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米尔。

    “穆!”樵夫笑道:“修屋顶呢?”

    穆笑道:“没法子,这天阴沉沉的,总得未雨绸缪不是?”

    樵夫笑道:“我早上打城里来,热闹得紧。”

    “出什么事儿了?”

    “大事儿。”樵夫道:“咱们王上年纪轻轻的没了,急死一帮臣子,只好出榜,说是有流落民间的公子大爷们,都回来吧,谁先到谁做王。”

    穆默然。

    樵夫又笑道:“你别说,我前些年听说原先有个太子叫穆的,跟你重名儿呢。”

    穆勉强笑道:“有这事儿?”

    “有,还真有。”樵夫道:“我说呢,你刚来那阵子,我就净琢磨这名儿咋这么熟悉呢,原来是个富贵字儿。”

    穆扬扬手中的锤子,笑道:“富什么贵?还不跟大叔您一样?”

    樵夫笑道:“可不一定,反正现在王城里没人了,咱大摇大摆往王城里一站――老子就是公子穆,说不准面前还真能跪倒一片。”

    穆大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照大叔这么说,可不是个人都能往王城里跑了,看不打得满天飞的。”

    “神仙打架,凡人看热闹。”樵夫笑道:“就满天飞才好看呢。”

    穆笑而不答。

    “好了,不跟你聊了。”樵夫道:“我这担子柴火,还得送到村西头老爷家呢。你慢慢忙,回头我再来帮你。”

    说着,樵夫挑起柴火,哼了山歌去了。

    穆呆呆坐在房顶。

    贵鬼道:“先生……您哭了……”

    “风大,进砂子了。”穆扯袖子往脸上抹过一把:“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得赶紧。”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贵鬼,下雨了吗?”

    “还没……”贵鬼看着穆,忽然道:“没错,是下雨了……”

    “嗯,已经……变天了啊……”

    亚相府。

    “当初去国逃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家门不幸,出了个狠心的女人。”撒加歪在榻上,将奏章掷在地面,冷笑道:“这会子一听说有王上做,自家杀得六亲不认,人仰马翻的。”

    阿布笑道:“谁赢了?”

    “名儿倒没注意,喏,就那上面,自己看吧。”撒加懒懒道:“来来去去不就是咱们武王的七大姑八大爷的侄儿侄孙女之类么?架子倒大,位还没即呢,就要文武百官出城摆什么驾。”

    阿布笑道:“主公出口有愿,到当口了翻悔可不成。”

    撒加打个哈欠,又伸手去取另一卷:“是啊,先入者为君,可也得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不是?”

    阿布笑而不答。

    “你们那边打探得怎么样了?”

    阿布笑道:“不出主公所料,咱们武王的七大姑八大爷的侄儿侄孙女之类倒也真不乏人。主公可要亲自挑选?”

    “有什么可挑的?”一旁侍女捧过茶盘来,撒加放下奏章,伸手接过茶盏,饮一口道:“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昨儿也不知谁家孩子闹床,折腾了大半夜……没睡好,累得要命……”

    阿布一呆。

    “新王的事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撒加放下茶盏,伸左手去捶右肩:“你们瞅哪个最不顺眼,拎来扔上御座便是。”

    阿布方欲应承,侍卫禀报道:“御史大夫求见。”

    撒加道:“教他进来罢。”

    阿布会意,驱车退去,屏风后,却听撒加懒声道:“人都死了,跟他兄弟较什么劲?我也略有耳闻,艾俄罗斯他兄弟……好像叫艾欧利亚罢,也算个人才,古人不说了么?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会子南蛮闹得挺凶,姑且让他去罢,就当是――代兄赎罪。”

    阿布默然,若有所思,半晌无语。

    城门。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瞎了狗眼!孤――寡人是真命天子!先王惠的叔叔!你们――”

    “还真什么话都敢说,”迪斯冷笑一声:“把他舌头割了。”

    “你――”

    一条人舌血淋淋躺在地面。

    “拖出去,斩首示众!”迪斯挥挥手:“把头挂在城门上,以为后人鉴。”

    墀地,草原。

    初雪覆地。

    骆珀抱了一捆干草,叨叨道:“别急,别急,都有份儿……”

    一面说着,一面将草料洒在食槽中,牛群缓缓步上前来,骆珀欣喜的抚着它们。

    “他……”牛栏之外,牛群主人早骇得面无人色:“他就是骆珀。”

    修罗犹豫半晌,终于步入牛栏,问道:“敢问阁下,可是骆珀?”

    骆珀道:“我就是,有事儿吗?”

    修罗倒身拜道:“臣修罗,恭请殿下还宫即位。”

    身后,一干甲士拜倒。

    骆珀骇得摔在地面:“你……你说什么?”

    “殿下乃是当今王室之后。”修罗道:“臣修罗,恭请殿下还宫即位。”

    骆珀愣了半晌,方才爬起来:“你……你是说……我……我要做……要做王上了?”

    修罗叹息一口气,点点头。

    骆珀倒退一步,急促喘着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做王上了?!我要做王上了!”

    他像疯子一样冲进牛群,抱抱这头,亲亲那头:“我……我要做王上了……你们看,我要做王上了,对,对,这么些年了,就你们对我好,你们……大大有功――你,封为将军;你,做大夫;你――你做丞相……哈哈……你们跟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修罗默然,他的甲衣覆着清晨的薄霜,寒光照人。

    半月后,揽星宫。

    骆珀身着九龙衮袍,抱起一头牛犊。

    “陛下,”太卜结结巴巴道:“登基大典,这……这……”

    “这什么?!”骆珀道:“这是寡人的宝贝,寡人要封它做太子!你敢对当今太子无礼?!”

    “陛下……”

    “罗嗦什么?!”骆珀怒道:“你们再罗嗦,寡人便不作这王上了,真当寡人爱住这种犯黄病的房子么?”

    太卜无言而立。

    阿布府邸。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阿布正瞅着面前的残局出神,听迪斯一嚷,回头笑道:“哟,火气倒不小,谁蠢了?”

    “还能有谁?!”迪斯恨恨道:“就你们扶上御座那只土鳖!”

    “人蠢就蠢呗,”阿布笑道:“你生的哪门子的气?”

    “阿布,”迪斯怒道:“亚相怎么说?只要亚相一声令下,老子今天就砍了那昏君去!”

    “你说你堂堂一个人,跟些牲口犯什么干戈?”阿布笑道:“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来,喝口茶,清清火。”

    迪斯接过茶,冷笑不已。

    “好了好了,别气了,过来帮我瞅瞅,”阿布道:“这局棋该怎么走?”

    迪斯凑过脸去,看了一回,拈起一子,拍在盘上。

    “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主儿,”阿布拊掌笑道:“就是不一般。”

    迪斯哼一声,又低声问道:“阿布,你和亚相……这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骆珀那家伙,整一个败家子――”

    “我说迪斯,你这不挺明白的么?”阿布伸指抚过棋盘:“咱们现今要的,就是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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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林匹斯历,前247年,秋,圣国出榜,请各地王室宗亲归,约先入为君。众宗室闻讯,归,自相屠戮,哀王叔莫杀五亲先行入京,以为得,遂命文武百官迎贺。撒加曰,未知其真伪。乃令老宫人往视,归而告撒加曰,真王叔矣。撒加曰,善,命其次日告群臣。是夜,宫人遇刺,投尸于井。撒加乃令人复寻旧宫人往视,曰,非王叔矣。撒加闻言,命迪斯斩王叔莫,悬其首于城门,以为偷天者戒。

    冬,国尉修罗自墀地寻得王室远亲骆珀,撒加与众臣议,曰,有言在先,先入为君,遂立骆珀为王。骆珀一脉败落已久,在墀地为牧倌,嗜牛如命,竟怀犊登基。又划宫苑豢养牛群,绸缎为衣,各封其品,曰,牛将军,牛大夫,享朝廷俸禄。群臣大哗,修罗往谏,骆珀大怒,罢修罗为庶人。又罢若干谏臣,众臣皆敢怒不敢言。亚相撒加见此,乃称病不出。

    骆珀爱牛,尝出宫放牧,牛群随宫车四处游蹿,践踏无数,久而久之,国人皆有怨怒。

    前246年,夏,骆珀出宫,牛群随之,有牛将军踏死幼女清。清父屠户巴见女惨死,挥刀奋起,屠牛于市。骆珀闻讯大怒,命司市官斩屠户全家。司市官笑曰,陛下有牛将军牛大夫,自有牛司市,何不请其从命?骆珀怒更甚,挥剑斩司市官,自引群牛杀奔巴家,巴飞步走脱,骆珀乃屠其妻母。余怒未息,又令人焚巴家室并其邻里数十户,方纵牛而去,栖于鹏山行宫。

    是夜,巴一身素缟,哭于市。乡邻皆怒,齐操农具攻鹏山。卫尉依迪斯命,按兵放行。

    骆珀自梦中惊醒,见行宫火起,群牛混乱,乃大呼曰,勿伤吾牛。呼喊处,竟往火起处寻牛。

    宫梁不堪火焚,塌,困骆珀于其下。骆珀不堪焚身之苦,乃呼告求命,屠户巴闻声而至,挥刀割其首,以雪一家之恨。

    迪斯见鹏山火起,乃率兵围山。屠户巴执骆珀首级出,曰,此事皆因一己而起,当因一己而终,今家室之仇已雪,无所恨,愿以命偿命,勿累他人。言迄,挥刀自刎。乡民恨意犹甚,乃与官兵怒目相峙。迪斯令人请亚相撒加并文武百官至此。撒加出,视骆珀之首,曰,无道者不足为君,令废骆珀为庶人,不得入梓山王陵。又令厚葬屠户一家,开府库,以赈受灾乡民。乡民悦,乃退。

    太史沙迦曰,以臣废君,于礼不合。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故谥为厉王,在位不足八月。

    次日,撒加召众臣,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立王须先立德,断不可轻举妄为。群臣皆以为然。

    曰,国不可一日无君。

    群臣乃请撒加摄政,主持大局,坐北为孤,称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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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京地。

    轩竹居,两名书生凭栏而立,望向蜂拥而去的人群。

    怀义叹道:“君臣父子,自古皆然,而今君不君,臣不臣,还搞什么万民请愿?成何体统?礼义崩坏,社稷危矣。”

    “此言差矣,”怀仁道:“古人有云,仁义所往曰王,民往归之。又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以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前番万民请愿,今日又是从者如流,便是以臣为君,亦是民心所向,贤弟只知于礼不合,却不知舍本逐末甚矣。”

    “怀仁,怀义,”正说话处,却听背后有人喜滋滋唤道:“你俩杵这儿作甚呢?”

    “米罗,”怀义笑道:“看你红光满面的,拾着宝了?”

    “宝倒没拾着,却也差不离儿了。”米罗笑道:“前门那边热闹得紧,会写字的留名,不会写的按手印,一个名儿换一个饼,这年头,这么好的买卖可不跟宝一般?这不,我来来回回写了十五回名字,领了十五个饼。你俩要是得闲,帮我签名领饼去,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了。”

    怀仁奇道:“有这般好事?”

    米罗笑道:“没听人方士说么?多年前有个女人踩了龙王的爪印,便有了咱们亚相,如今人现了龙颜,祥光瑞气,遍布京城,让咱们都去拜龙子。我就琢磨呢,别说是个龙子,好道是龙王受了拜,也得降两滴甘露不是?果不其然,真掉馅饼了。”

    怀仁方才明白米罗所指,正色道:“民意,社稷之重,怎能如此儿戏?”

    “民意?这白面饼换来的东西?”

    怀仁哑然。

    米罗冷笑道:“这天下的民意,就是典水堤边的柳,这人攀了那人折,穷热闹时妆点门面的货色,便儿戏怎的?”

    “话虽如此,”怀义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贤弟此举,太失天下读书人气节!”

    “你这算饱汉不知饿汉子饥。”米罗苦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寄人篱下,书生志气顶个什么?上回请愿散铜板儿,去得晚了,比嫂子少领了三个,挨了三顿臭骂,这回要再少领,我嫂子非掐死我不可。”

    说着,将怀中十来个饼塞给怀义,道:“罢了,你讲你的气节,我涎我的二皮脸,我也不勉强你。这些东西先放这儿,你帮我瞅着总可以吧?你放一百个心,我米罗无德无能,不名一文,这天下读书人的气节,也不是我失得了的!”

    “你――”

    米罗却不等他说完,只顾捋起袖子,向人群奋勇冲去。

    十日后。

    金銮殿,撒加视朝。

    治粟内史出列奏道:“京郊秋收,自田间掘出古鼎一尊,上纂刻亚相千岁名号,臣以为天降神物,不敢私匿,奏请亚相圣裁。”

    “哦?”撒加笑道:“请上来看看。”

    治粟内史乃令侍卫抬上一尊铜绿色的古鼎来。撒加步下御阶,近前相看,果见鼎面隐隐纂刻着撒加二字,古鼎铜锈斑驳,呈璇龟甲纹,甚是庄严。

    撒加伸手抚过鼎铭,淡淡一笑:“你别说,这俩字倒还真像是孤的名儿。”

    治粟内史忙伏地叩首道:“鼎乃天子之兆,臣以为,天意不可违,请亚相顺天命,南面为君。”

    “这话说的,”撒加一笑,望一眼修罗,道:“修罗,你怎么看?”

    修罗执牙笏奏道:“臣以为,社稷之重,在德不在鼎。”

    治粟内史道:“国尉是说,亚相无德无能?”

    修罗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治粟内史冷笑道:“前番万民请愿,是国尉力排众意,指宗室为天之子,天意所在,民愿为地,是以民愿不可违天,今天降纶音,国尉又如此这般,是何居心?”

    修罗大怒,正欲答话,撒加摆手笑道:“修罗赤胆忠心,直言直语,天地可鉴。都是一殿之臣,以和为贵,都退下罢。”

    治粟内史鞠躬道:“是。”

    修罗一腔话俱是噎住了,只得怏怏道:“是。”

    迪斯出列,取出万民请愿长绢奏道:“前番京地万民请愿,亚相不纳。今天降祥瑞,京地万民又复请愿,臣以为,天意所指,民心所向,请亚相南面为君。”

    撒加微微一笑,环视群臣。

    御史大夫率先出列,奏道:“臣附议,请亚相南面为君。”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殿之臣,纳头下拜,齐声奏道:“臣等奏请亚相,顺天意,应民心,南面为君。”

    修罗形单影孤,直直立在跪倒一殿的文武百官间。

    默了半晌,修罗闭上眼,慢慢跪下,叩首奏道:“臣修罗,奏请亚相……南面为君。”

    撒加俯视朝堂,须臾,傲然昂起头:

    “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拂,孤今依众卿所奏,即位为君,改元‘乾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揽星宫。

    “阿布恭贺主公万千之喜。”

    “是阿布啊……”撒加捶捶肩道:“登基即位,说起来倒还真算件喜事儿,可太水到渠成了,倒不觉着喜庆了。咱们那个嗜牛如命的糊涂王上说,这揽星宫犯黄病,我看也是,横瞅竖瞅都不舒服,这哪儿能住人呢?”

    “求之辗转反侧,得之弃如草芥,”阿布笑道:“人心自古不知足,连主公也免不得俗套。”

    “没大没小的,赶明儿封了你这刀子嘴去。”撒加笑道:“不过,也亏得你们本事,还真又凑到万民来请什么命。”

    阿布笑道:“主公福德所致,天下自然归心,莫说一次两次,便是十次百次,百万之民,又有何难?”

    撒加微笑道:“你啊,净知道拣好听的说,报喜不报忧。”

    言迄,收敛笑容,若有所思的默了一阵,却命人展开长绢,一字一印抚着。

    “福德所致,天下归心……”

    撒加自言自语道,将手放在心口,忽然长舒一口气:“要真这样就……”

    “主公,”阿布笑容忽然凝重起来:“您……”

    “福德所致,天下归心……”撒加只是黯然立着,重复道:“说得好啊,寡人是……福德所致,天下归――”

    撒加停住话语,将手放在一个名字上,默了半晌,回走数步,再回走数步,复回走数步……终于苦笑起来:

    “这‘为饼竞折腰’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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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246年,夏,京地万民请愿,请撒加南面为君,撒加坚辞不受。

    秋,乡民于京郊掘得古鼎,璇龟瑞纹,纂书撒加名号,治粟内史载而献之,以为神物天降,遂请撒加遵天意,南面为君。京地万民亦复请愿,迪斯奏陈。

    九月,撒加挟天意民心,即位为君,改元“乾鼎”,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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