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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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奶奶,敏梅是来跟皇奶奶辞行的。”

    “敏儿,南藩王蠢蠢欲动,战争怕是一触即发。”太皇太后蹙着眉,真要代她做决定又有些左右为难。毕竟她是疼她的,也想放她随心所欲,也想留下她在自己孙儿身边承欢膝下。

    敏梅不懂她怎么会突然和她说起这事,这朝政大事和她的离去有什么关系?她抬起头,看见太皇太后眼里的精光,她有着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昨儿个常宁在朝堂上接下了皇上的兵符。”太皇太后细细的打量着敏梅的表情。

    敏梅心口微微一沉,他要上战场了吗?那南藩王是前朝的骁勇名将,降靠朝廷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又不知让他暗中精进了多少实力,这一战怕是皇帝有必胜的决心,却也无必胜的把握吧。常宁这一去,大将军必然首当其冲,身先士卒。她的心微微揪了起来,但仅仅只是那一瞬,太皇太后面前,她平静无波的面颊上再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了,从前是敏梅追着常宁跑,常宁避之惟恐不及。如今是常宁死也不肯放手,敏梅却执意要走了。“昨日下朝,常宁就直往我这儿来了,他要我帮他一个忙。”自己那倔强冷傲的孙儿第一次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儿子仅存这么几个孙儿给她,亲情对身陷宫闱的她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就容许她自私一回吧。“他拜托我不要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

    敏梅的手微微颤抖着。

    “常宁跟皇上要了允承,担任他的副前锋参领。”

    太皇太后的一句话让敏梅跌坐在地,她想起了早些时候允承上她院子时的神情闪烁,还有他说的那些话透晰的伤感离别。允承已经得到信息了是吗?他在害怕这一去前线若有危险,和自己就是天人永隔了吧?过了这个夏天他也才满十八岁而已,因为她的缘故他迟迟得不到关注,好不容易今年许了亲事,又被退了婚,他还没有成过亲有过孩子。虽然知道八旗兵胄里多的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子,但是她不能失去他!她仅有,惟有这个弟弟而已了!

    第一次,她突然恨起那个男人来。她追着他,他不爱她,对她残忍的时候她没有恨过他,那两年心里对于逼他娶自己是存有愧疚的。儿子夭折,他看都没看过儿子,她没有恨过他,那时想的就是或者这一切都是她向上天强要了不属于自己的报应。可是这一刻,她却狠狠的很起他来,他何苦将她逼入这步田地。允承,她如今唯一在乎紧要的人,他何其无辜竟然成了常宁胁迫自己的筹码。

    “皇奶奶。。。”她未说完,三个字已经哽咽不成句,心里明白这唯一能帮助她的后援已经倒塌。太皇太后已经答应站在常宁那边,再不会拉她一把。

    “敏儿,你不是希望允承能出人头地吗?这或者是一个机会,常宁答应我他会护着允承的。”太皇太后颇为无奈的安慰着敏梅。

    “不!皇奶奶,我只要允承平安健康!我。。。原是希望能带着他回江南的。。。”护着允承?战争的残酷常宁还不清楚吗?那南藩王是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敌人来犯时,谁能护得了谁?不然哪来那么多战死沙场的将士。

    “江南也是皇土!”太皇太后面容渐渐沉凝。

    敏梅怔愣的看着皇奶奶。是的!这天下都是皇上的,除了皇上拥有权力最多的就是常宁了,她能带着允承逃去哪里?她怎么敢如此毁了允承的一辈子。

    太皇太后站起身背对着她:“常宁扳倒了察哈朗,礼部尚书空缺,文武官员的选拔就交到了他的手上,你知道他有这个权力调配任何人到他的军帐为卒。”她要敏梅看清楚现状,朝堂上的常宁已经一手遮天,要人生,要人死,不过是一句话。

    察哈朗?礼部尚书?敏梅突然痴痴的笑了起来。嘴角隐隐颤动着,豆大的泪珠滚落地面,悄于无声。她明白皇奶奶为什么对她说这些,她是要告诉她,为了得到她,恭亲王费了多大的心思,转了多大的弯。围场里他威胁皇上不果,由硬及软,他用扳倒察哈朗这个绊脚石邀得让他为所欲为的功勋。她该为他的苦苦经营而感动吗?她没想到的是最后居然是她帮助他斩断了自己飞往自由的翅膀。如果她没和媛宁在莲池边争吵。。。不!她知道,他是那样偏执的一个人,即使没有媛宁那件事,他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只要他想要她,他多的是办法让她屈服。

    “敏儿,这是命。”太皇太后怜悯的看着她的神伤。四年前是她亲手放她出去,四年后还是在这慈宁宫里,她却要亲手将她送回常宁身边。皇帝要的忠心,自己要的孙儿亲情,常宁都要他们拿敏梅来换。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小人儿都不得不成了牺牲的筹码。

    命?她冷冷嗤笑着,人们好像总是习惯把人生的无奈都归结为不可违抗的命运。

    不久前她还为了其其格的命运而闯入这慈宁宫,却不想这一刻是自己必须面对这不堪的命运。皇奶奶是不是也对其其格说过同样的话,这样关怀体恤的话真的能瞬间抓住一个少女年轻稚嫩的心。可是二十二岁的她却已经明白,自己不过是利益权衡下的牺牲品。皇奶奶是有能力救她的,只不过这一次她为了某些更为看中的东西选择了放下她。

    叶儿扶着她一路踉跄的走出慈宁宫,她的腿软得都快要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了,可是她依然坚定的往外走。叶儿要她慢些走,不!她慢不了!她要逃离这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宫闱重地,仿佛多呆一秒她都会窒息。她知道自己这一刻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胸口袭来的疼痛却让她感觉到快意。白驿丞说她的心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她这一刻真的希望自己能再更痛一点,然后什么就都一了白了,干脆就让人拖着她的尸体一路去恭王府扔进他的怀抱,他费了这么大力要的不就是这躯壳吗?她成全他,统统给他。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常宁那灰敗的脸,那场面一定大快人心。

    宫门一道道被她丢在身后,她却越来越清醒又悲哀的知道自己是死不得的,她死了允承怎么办?他已经失去了其其格,如何在这个时候再承受失去她这唯一的亲人,再说她死了常宁就能放过允承了,威胁皇帝的事情他都能毫不犹豫的做了,得不到她的挫败感,她难保疯狂如他不会用折磨允承来获得平衡。

    允承,她唯一的弟弟,她从江南回来时还一路打算着这一次一定要给他带来幸福。可是看看现在她给他带来的是什么?

    叶儿扶她上了轿,轿帘落下时,她听见敏梅在里面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冷落秋霜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去恭亲王府。”片刻又归于死寂。叶儿一惊,看着纹丝不动的轿帘差点忘了呼吸。看着头顶盘踞着浓厚的乌云,这是要下雨了吗?

    轿子走到半路,一场大雨瓢泼而至。轿夫却也不敢停步,迎着雨一路疾行。隔着轿帘大伙也感觉得出格格的阴沉,都害怕在这个时候去惹自己的主子。

    到了恭亲王府的门口,叶儿撩开轿帘,敏梅没等她为自己撑伞就直直走向那道朱漆大门。倾盆的雨瞬间就浇湿了她青色的外衣,她却只是怔怔的立在门下看着那高悬的四个大字,匾额上原本的恭王府三个字已经被人用金粉重新书写过,苍劲有力的笔锋带着狂妄之气给人带来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恭亲王府,简简单单一个“亲”字彰显着这个门栏里的男人无上的权力和荣贵。

    她嘲笑着自己,走出那扇门的时候她不是说过永远也不再跨入的吗?可是她还是来了,不得不来。他把事情做到如此决绝,心思缜密得半分自傲和选择都不留给她。

    门栏处熟悉的老管家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仿佛早已经算好了她会来的时辰。是啊,他早知他会来,毫无选择。

    她微微笑了笑,老管家恭顺的喊了一句“福晋”,却轻易的把她的笑容和淡定震得荡然无存。也许他是从前喊习惯了改不了口,但是“福晋”两个字现在于她只剩下嘲讽讥诮的感觉。

    她请老管家领着叶儿和轿夫去换下湿漉的衣裳,老管家好心的问她要不要也换一换衣裳,她摆手示意不用了,他不就是想看到她这落魄的模样,她怎么能不让他满足呢?向老管家问了常宁此刻所在之处,她一个人只身前往。

    走在那条长廊上,两旁的景色绿意盎然,假山曲径,亭台楼阁。敏梅闭了闭眼,即使不睁开眼睛,她也能清楚的说出右手边离她十步远的第三棵槐树前有着假山和石椅。太熟悉了,对于这恭亲王府的一切她都太熟悉了。这院落里有着她太多的记忆,一踏入,那些刻意被遗忘的过往就像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从常宁搬至这府邸,她出宫多少回,就来了这里多少回,从没有一次例外。仙蕊渴望像徐霞客一样的自由行走,她的志愿却小得只剩这恭亲王府而已,可是这些愿望却最终都敗在这皇权之下,无法实现。

    走过长廊,越过三道门廊,街道上的繁华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般,这门内的后殿庭院静逸得只剩虫鸣鸟叫的声音,雨已经变小,落在地面的水洼上激不起涟漪,红漆柱的大门房在细雨纷飞里变得刺眼。她僵直了身子走上门前的石阶,这里是他的书房,嫁他为妻的那些年,这里是她不被允许进入的领地。总是派了仆佣驻守的门栏处空无一人,她知道,那是为了迎接她而做的安排。她苦涩的笑着,想起在门口看见的那有着十二排卷毛的石狮子,狰狞的笑着,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那爪下被随意拨弄的锦球。

    从慈宁宫到这里,她已经想得很通透了,就这么顺了他的意吧,她哪里争得过他啊。咬咬牙,她知道跨过那门栏,自己的自由就都要化作青烟飘扬散去了。但她别无选择。

    越过厅堂,走进内室,他就坐在长案后面那张梨花木的太师椅上,闲散的穿着一件墨兰色的长袍,比起朝服加身他更加邪佞俊美。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细细的看,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敏梅站在那里,虽然是夏天,房间里的幽暗还是让衣衫湿漉的她感觉到了凉意。她握紧手,才发现压抑的怒火让她的双拳颤抖不止。若不是看见他唇边挂着的那抹志得意满的笑意,或者她真会相信他是不知道她已经进了屋。

    良久,常宁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下书,深邃如海的眸光紧盯着她。她那冰冷凛冽的眼眸在控诉着他,黑白分明中写着强烈的恨意。他自嘲的笑了,想着就让她恨着吧,要恨就恨,留她在看得见的地方恨着自己总比永远见不到了强。

    他应该一次就让她彻底屈服,告诉她,真正手握权力的人是谁,告诉她,她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可是他气恼的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做到无视她的狼狈。她的衣裳被雨水淋得黏贴在瘦削的身体上,细软的发丝和长卷的睫毛上都挂着细细的水珠,水珠汇结成串沿着苍白的面颊流下。分明不是泪,却比泪更有控诉力。

    他缓慢的站起来,站到长案的前面,张开手臂无声的邀请着她入怀。

    她嗤笑着,想起承德围场里那些被圈猎的动物,当包围圈越来越小,它们只能用张惶的眼睛看着逐渐靠近的猎人,无措的脚步始终徘徊不安,明知等待着的是死路一条,却鲜少有能突围而出的。

    提起的脚步有如千金重,却最终停靠在他的怀抱里。薄透的夏装抵挡不住他身体的高温的侵袭,一冷一热的极端反面正在彼此融合,消磨一部分她的,溶于一些他所特有的。身体的冰凉渐渐被他捂暖,可是肌肤下,骨脉里的那颗心却异常冰凉。

    怀中人儿的僵硬虽然让他不快,可是那清浅的不快很快的被拥有所带来的强大满足感所宽慰。他好听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都说七夕夜里,相恋的男女在夜色中许下愿望织女娘娘就会帮着他们实现。敏梅,我说过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那句话像是一个魔咒般狠狠揪住了敏梅的心,她能做什么?面对自己的,和她所在乎的人的命运扭曲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渺小。曾经以为披着皇奶奶的宠爱可以无所不能的敏梅格格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无所不能只是被划定在有限的圈界里才具有效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