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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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向红辞职已经一年多了,她像穿梭一样往返于上海和北京两地。她可以潜心读书了,过去一些一直想读而没有时间读的书,她可以泡杯茶慢慢地读,还可以写写心得,甚至在书上替作者修改。她体会到无官一身轻的感觉,不过有时候轻的不知所属了。她避免与原来的同事联系,担心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而且她也受不了埋藏在心底里、时刻要迸发出来对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渴望。她只有藏在书里、幻想在梦里。她热爱长江公司,那儿有她曾经的辉煌;她希望史刚正顺利,她困难的时候这个男人挺身而出。但是本能顽强地告诉她:这场合资不可能成功。

    宇弘已经十岁了,刘智天教会他下棋、游泳、打球,凡是男孩子会玩的他都会。朱向红辞职后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充足了,母子俩经常像朋友一样讨论“社会问题”。

    “如果女同学打电话找我,你怎么办?”宇弘问。

    “喊你接电话呀。”朱向红不明白宇弘的意思。

    “你不会盘问我她是谁吧?”宇弘接着问。

    “你的同学呗,还能是谁?”朱向红有点明白了。

    “你还不错。孙刚说:他妈妈就老是问他打电话的女孩是谁。”宇弘解释道。

    “怕他谈恋爱?”朱向红同情地问。

    “嗯。妈妈,什么是谈恋爱?”宇弘问。

    朱向红认真想了一会,斟酌着词句:“当人长大了以后,就要离开爸爸妈妈,自己成立一个新的家庭,就像爷爷和奶奶是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又是一个家庭。成立家庭就要男人和女人互相商量,这个商量的过程就是谈恋爱。”

    宇弘松了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_4460.htm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夏媛媛,可是我不想和她成立家庭,我们不是谈恋爱。”

    现在轮到朱向红紧张了:“你喜欢夏媛媛什么呀?”

    宇弘回答说:“她很好看。”

    朱向红一本正经地说:“交朋友可以找好看的,谈恋爱可不行。谈恋爱要找好看而且聪明的,这样你的孩子会既好看又聪明。”

    宇弘醒悟似地:“噢。”

    和儿子相处是一种安慰,soudu.org可以填充朱向红内心的空虚;有时也是一种麻醉,让她忘记心中不时泛起的焦虑。

    1997年2月18日,朱向红拿着李钧儒给她写的信赶赴西安交通大学,参加在那儿举行的“压缩机状态检测研讨会”,事先李卓然给长江公司驻西安办事处主任刘浩亭打了电话。

    19日下午,朱向红刚下火车,刘浩亭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了。

    刘浩亭是原来销售处的项目经理,是朱向红提名他担任西安办事处主任的。晚上刘浩亭在办事处请朱向红晚餐,朱向红向他询问公司近来的情况。刘浩亭说,通过德国凯克科公司的销售渠道,长江公司已经销往欧洲四十多台小型空气压缩机,这是长江公司首次进入国际市场,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都感到欢欣鼓舞。德国凯克科公司的压缩机安装了长江公司附属设备,机组成本大为降低,在与其他国外公司竞标中连连得中,据说合资公司利润丰厚,…

    朱向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吃完这顿饭的,也记不清吃的是什么,只记得刘浩亭分手时告诉她:谢闵铉到德国进修博士研究生了。

    晚上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翻来覆去地回忆当时辞职的情景。她不该那样冲动,为什么就不能忍着执行别人的决定呢?她凭直觉就敢辞去十几年奋斗得到的职务,太草率了。根据刘浩亭说得情况,看来自己错了。她听妈妈讲过,她姥爷就是因为太骄傲,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最后破产的。难道她也是这个命运?她迷迷糊糊地睡了,梦里又回到长江公司,车间里到处都是德国压缩机,行政楼里全部是德国人,…

    1997年2月20日,早间新闻宣布:邓小平去世了。

    朱向红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香港再有几个月就要回归了,邓小平说他要到回归后的香港走一走,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连她最崇敬的人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朱向红也就不再奢望了。她决定立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重新开始,自己养活自己,养活儿子。

    她打电话给刘智天,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刘智天丝毫不惊讶,他似乎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安慰朱向红,凭她的才干,哪儿都能找到饭吃。

    刘智天的安慰真不是言过其词,朱向红几个求职电话后,她就后悔操之过急了。几个国内外企业的负责人立刻打回电话欢迎加入,西纳斯则表示明天飞到西安与她面谈,并且说:工作和待遇随便她提。朱向红决定西安会议后去北京,一方面感谢李钧儒这二年来的教导和帮助,另一方面参加几个企业的面试。

    此后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朱向红展望未来的工作,决定换个方式生活。她在电话里告诉刘智天:“加入新企业后,我要埋头拉车,绝不看路。挣钱吃饭,养家糊口。”

    “嘿嘿,”刘智天不可置否地笑笑:“先在北京谈谈,别定下来。回上海再看看,我希望你在上海工作。回上海时通知我,我去车站接你。”

    李钧儒对朱向红重新找工作非常支持,不过他希望朱向红还是进入中国企业工作:“虽然目前收入外企高、待遇好,但是从性格来看,你适合在中国企业工作,因为你还需要精神满足。”

    李卓然私下对朱向红说:“别听李老的,都什么年代了。那个公司待遇好,你就进那个公司。”

    李母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满意的东西。原来以为是自己想要的,等拿到手又不稀罕了。向红啊,你随心吧。”

    他们都是朱向红困难时候的朋友,他们说什么朱向红都十分重视。不过,朱向红内心里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当朱向红到达上海火车站时,她一眼看见站在刘智天身后的梁浩。自从朱向红辞职后,梁浩提升为销售公司经理。让朱向红惊讶的是梁浩身边站着长江压缩机公司资深副总经理刘玉昆。朱向红的第一反应是,长江公司出大事了。

    朱向红赶忙走向刘玉昆:“刘总,出什么事情了?”

    刘玉昆没有正面回答:“你能先跟我们回公司吗?”

    朱向红用征询眼神看着刘智天,刘智天理解地说:“刘总他们昨天就跟我联系了,你快去吧。这里是些吃的,你先垫一垫。”说着把一袋面包和一瓶水递给朱向红。

    在公司接她的车里,朱向红本想问刘玉昆到底出了什么事。刘玉昆用眼示意朱向红:司机在场,不便多说。朱向红默默地吃着面包,捱到公司。

    刘玉昆和梁浩径直把朱向红领到她原来的办公室,里面摆设一点没变。看到梁浩关好门,刘玉昆对朱向红说:“公司发生重大变故,我请示贺部长同意后,请你回公司协助我工作。”

    看到朱向红一脸茫然的样子,刘玉昆示意梁浩把一切告诉朱向红。

    梁浩简要地告诉朱向红:现在长江公司面临着两大困境,一个是德国凯克科公司破产了,长江公司通过凯克科公司销售到国外的四十多台空气压缩机货款无法收回,给公司造成巨大亏损。另一个是合资公司进口的德国凯克科公司压缩机主机涉嫌逃税,而且金额巨大,史刚正作为法人被刑事拘留了,虽然目前已经取保候审,但是已经不适合再领导公司运营。贺部长亲自主持长江公司管理层会议,因为其他主要副总在上述两项重大经营活动中都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任命刘玉昆担任公司总经理。刘玉昆对他担任总经理只提出一项要求:请朱向红回来担任第一副总经理,协助他工作。

    最后,梁浩说:“你走后,史总一直不让动这间办公室,他可能是还想有朝一日请你回来。”

    朱向红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想回家考虑一晚,明天答复你们。”

    刘玉昆苦笑着说:“所有的管理层干部都在会议室里等着我们三人的谈话结果,贺部长在北京等我的电话。你还是现在接受吧。”

    朱向红无奈地说:“让我和刘智天单独通个电话吧。”

    刘玉昆和梁浩离开后,朱向红拨通了刘智天的电话,简短地介绍了情况,最后问刘智天:“你说我应该接受这项任命吗?”

    刘智天笑了:“就冲你最后这句话‘我应该接受这项任命吗?’我就知道你同意了。如果你不同意,你会问‘我应该回来吗?’”

    朱向红没有笑:“在回上海之前,如果公司请我回来,我会很感激,也许我会答应。但是现在是这样复杂的局面,如果我处理不好,我怎么脱身呢?我害怕了。”

    刘智天说:“谁不害怕?害怕是意识到危险在心里的反应,这并不意味着你干不了。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困难的局面,越是容易出成绩。”

    朱向红说:“我现在找工作靠的是我以前的工作业绩。如果我失败了,我今后怎么办?”

    刘智天说:“如果你这样考虑,我劝你不要接受这个烂摊子。”

    朱向红不高兴了:“谁说这是个烂摊子?征求你的意见是尊重你,你就不能鼓励我一下?不跟你说了!”

    刘智天听到听筒那头传来“咔嗒”的挂机声后,冲着话筒喊道:“暴君!”

    又过了半个小时,朱向红打电话请刘玉昆过来。因为只有两个人了,刘玉昆便把深层次的信息告诉了朱向红:“我只是临时总经理,我和贺部长统一了意见,一年、顶多二年以后,由你担任总经理。”

    朱向红递给他几张纸:“我制定一个短期恢复计划,请你看一下。”

    刘玉昆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为难地说:“公司人事安排历来由经理办公会讨论,报请部里批准,我恐怕做不了主。”

    朱向红寸步不让:“如果不能答应我这个计划,我不能接受公司的安排。”

    刘玉昆下决心似地说:“反正我也要退休了,谁也不怕了。我和贺部长通电话,你等我的答复。”

    时间不长,刘玉昆就回来了,脸色有点兴奋:“意外呀,贺部长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他说你不必拘泥过去的老规矩,只要不犯法,不违纪,咱俩说了算!我们一起去和大家见个面?”

    朱向红沉思着说:“这个恢复计划可能要牵扯到一些人,咱俩分头找他们谈话,然后再宣布计划。这样吧,你先去会议室宣布我同意回到公司,然后让大家各自回办公室工作。就说我们正在研究工作计划,可能需要找他们谈话。”

    晚上很晚朱向红才回到家,看着儿子睡梦中的胖脸蛋儿,她忍不住掉下泪来,以后恐怕没有时间给儿子读书了。

    一直到朱向红洗完澡、吃晚饭、靠在床头上想心事时,刘智天才轻声地问:“结果怎么样?”

    朱向红亲昵地拍了他一掌:“我就喜欢你这样,能沉住气。”然后揉了揉太阳穴:“刘玉昆任总经理,我任常务副总经理。我把管理层分成两个组,一个是清算组,刘玉昆是组长,我是副组长,由陈东敏、赵东亮和各处室的主要负责人。工作重点是解散合资公司、追回应收账款和处理德国压缩机进口逃税。…”

    刘智天打断朱向红的话:“陈东敏是副总工程师、兼设计所长,赵东亮是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还有各处室的主要负责人。这些人全部去处理遗留问题,谁帮你搞生产?”

    朱向红瞪着眼睛说:“合资公司搞成这个样子不全是史刚正一个人的错!这些人都有责任!这些人以后能不能用,要看他们现实的表现。”

    “不跟你说了。”朱向红就要躺下睡觉。

    “算我笨,不了解情况。行了吧?你说说第二组吧。”刘智天赶紧哄着朱向红,他可不敢在睡觉前得罪老婆。

    “好好听着!”朱向红不依不饶地说:“第二组是恢复生产组,我是组长,辛昌旺是副组长,各生产厂和分公司的主要领导是组员,负责恢复生产,扭转亏损局面。恢复期间我只领生活费,小组其他成员发半薪,基层干部和工人领全薪,但是暂时停发奖金。”

    刘智天怀疑地说:“工人们能同意吗?”

    朱向红回答说:“只是暂时的措施,公司盈利了再补发给大家。我不担心工人,我担心干部们不支持我,所以我提名辛昌旺任副组长。”

    刘智天问:“辛昌旺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能耐?”

    朱向红自信地说:“当组长我比他强,当副组长他比我强。待到恢复期过后,我打算提名他当副总经理。”

    刘智天小心翼翼地问道:“史刚正怎么样了?”

    朱向红叹了口气:“老了十岁,见面一句话也不说。我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疗养一段时间。”

    史刚正被公司安排到黄山疗养,一是因为离上海近,二是朱向红知道史刚正喜欢爬山。朱向红特意安排史刚正的爱人郑玉雪一起同行,她给了郑玉雪一部手机:“这是公司才买的,遇到不好办的事情立刻与我联系。”

    郑玉雪非常感动:“现在公司这么困难,能买几部手机?还是留着生产上用吧。”

    朱向红说:“公司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与史总分不开的。你拿着手机也不仅是为了照顾史总,我可能有不明白的问题还得请教他。”说完又塞给她一个信封:“史总喜欢喝黄山毛峰,这点钱算是你替我给他买点新鲜的。”

    郑玉雪眼圈红了:“刚正在位的时候有人找他,迎来送往的连个电视剧都看不安宁。自从出事以后,除了查案子的人外,就没有人再登门了。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羡慕普通工人家庭。”

    朱向红安慰道:“虽然长江公司目前受了损失,但是我们人还在,设备还在。你陪着史总安心疗养,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就去看你们。”

    大概距离能疗伤,到了黄山后,史刚正心情好多了。唯一让他挥之不去的是一年多来合资公司里发生的事,一幕幕像放电影似地不断在脑海里过。

    当初谢闵铉起劲地鼓动他与德国凯克科公司合资,他也曾经犹豫过,可是经不住谢闵铉描绘出的那幅美好前景。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凯克科公司能把压缩机技术告诉长江公司吗?那不成了德国活雷锋了?部领导的确说过可以与国外公司合作、合资,但是部领导的确也说过要保护长江公司的根本利益。唉,有些话怎么理解都可以。

    朱向红给他写过信,报告德国凯克科公司可能有问题。现在看来当时谢闵铉做的调查不真实,是他真的没有调查出什么还是故意隐瞒什么?目前谢闵铉在德国汉堡经济研究院进修和工作,据说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了。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合资公司刚成立陈东敏就提出带领设计团队赴德联合设计,说是要在德国专家的指导下改进长江压缩机的技术,要不是他多了个心眼,要求陈东敏必须确保长江压缩机的技术不得外露,长江公司那点技术早就不是秘密了。刘玉昆曾提醒他,陈东敏的儿子在德国读书快毕业了,一直在德国寻找工作。难道这个文质彬彬的书呆子也在考虑个人利益?

    赵东亮一直是干部深入生产一线的表率,合资公司成立后,竟然学着外国经理摆谱,坐在办公室里批计划、会议室里听汇报、电话里下指示,这种管理就是国际先进管理?

    德国凯克科公司可以代替长江公司向国外销售空气压缩机,怎么就不采取收款保障措施呢?四十多台压缩机啊,如果自己冷静一点,就不会造成巨额亏损了。

    还有德国压缩机进口报关,他怎么就同意将压缩机主机当作部件进口呢?要是朱向红在可能就不会这样糟了…

    史刚正想起朱向红,那天她到家里看望自己,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其实他还是希望见到朱向红。朱向红给他留下一份工作计划,他看了觉得够狠的,大概也就是朱向红能扭转当前的局面。

    以后他怎么办呢?总经理恐怕是不能再当了,即便是部领导同意,他也不打算接受。给朱向红当助手?他有点不习惯…

    忽然郑玉雪“哇”的一声从身后抱住他,把他吓了一跳。“你可不能想不开。”郑玉雪使劲把他向后拖。

    史刚正这才发现,他无意中走到一处断崖边上。他捧着郑玉雪的脸庞,看着她满脸泪痕的惊恐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会去死,我还要看着女儿结婚呢。”

    郑玉雪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正刚,这么多天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史刚正伸出手来:“把手机给我,我要和朱向红通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