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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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的山顶上,

    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毛主席的光辉啊,

    温暖了农奴的心房。

    东方的山顶上,

    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红旗红五星啊,

    融化了万年的冰川。

    ??康巴藏区民歌

    奥古斯丁回到山林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召集了一百多个康巴兄弟,人们重新叫他格桑多吉,而忘记了他的教名,他也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奥古斯丁”这个名字了。格桑多吉在雪山峡谷就像一个战神的名字,人们一提到他,扔下犁锄、放下牧羊鞭就跟他走了。但这些穷苦人大多除了随身的康巴腰刀,连火绳枪都没有几杆。但杜伯尔神父建教堂的钱,足以让他装备一支军队。

    马帮带来的消息说,红汉人和白汉人在山外打得热闹,藏区的汉人官吏往汉地跑,汉地的白色汉人又往藏区逃。一些白色汉人已经退到雪山脚下了。他们是政府的官军,一路走一路卖手里的武器、手表、珠宝等,一只羊就可以换一个金戒指。曾经威风一时的官军和官员,现在连叫花子都不如了。

    格桑多吉对手下的兄弟们说:“那我们就找他们买武器。好在我们有钱。”

    在离教堂村约两天马程的一个小镇上,就有一支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军队,由一个上校军官带队,他手下大约只有三四十人了。他们打算翻越雪山逃到缅甸或印度去。多年前古神父在将教堂村作为自己的宗座监牧区时,就是因为这片区域从地图上看,离缅甸和印度的东北部都很近,只要你在那些高入云天的雪山中找到路的话,你或许可以在一个月内走通中、印、缅的三个地区,因此当初古神父的理想是将位于这片区域中心位置的教堂村,建成一个传教会联系中、印、缅三国的“宗教庇护所”。

    上校姓曹,尽管身处亡命途中,但军服笔挺,马靴铮亮,还戴着雪白的手套。天上的阳光很灿烂,但他面色阴郁,好像满世界的阳光与他无关。

    格桑多吉带人来到这个村庄,他把从神父那里偷来的一口袋大洋放在曹上校的面前,问:“这些,够了吗?”

    曹上校打开口袋看了看,还把手伸进去探了探,大洋在口袋里哗啦啦地歌唱。上校抬头问:“你要多少军火?”

    “两挺机枪,一百支步枪,一千发子弹。钱够不够?”

    上校沉吟片刻,问:“你要这些武器,打算干什么?跟共匪干吗?”

    “共匪是谁,我不认识。我只是想去杀我的仇人。”

    “共匪就是共产党,你们说的红汉人,他们来了,会把你们的财产拿去分给穷光蛋,老婆抢去大家共同睡,你明白他们是什么人了吧?”

    “我没有财产,也没有老婆,跟他们不会结仇。”格桑多吉说。

    曹上校不死心,继续蛊惑格桑多吉,“要是你答应去打他们,你要的军火,我一文不取,全送给你,还让你做军官。我看你是条好汉,你就来当‘反共救国军西康支队第三大队’的中校司令吧。”他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张委任状来。

    “我再也不帮不熟悉的朋友干活儿啦。”格桑多吉懒洋洋地说,“我只想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你说吧,我给的钱够不够?”

    上校苦笑道:“连大炮你都可以买了。你们藏族人真是不懂买卖东西的规矩,一只野鸡要换一根金项链,一口袋大洋却只要几条破枪。”

    “反正都是不干净的钱,正适合你们这样的人用。”格桑多吉用脚踢踢那只口袋,仿佛那只是一袋马铃薯。

    他对这些钱的厌恶,和上校对武器的态度一样,因此上校说:“你去库房里挑吧,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总比落到共匪手里强。”

    格桑多吉并不贪心,只挑了自己要的武器。临走时他问那个上校:“哎,你们和红色汉人怎么了?”

    上校说:“噢,我们正在追剿他们。”

    格桑多吉可不笨,“可现在好像是强盗在追剿官军。”

    “打仗嘛,此一时彼一时也,胜败乃兵家常事。”上校弯下腰去,用一块白手绢小心揩掉靴子上的一点尘土,“一双再漂亮的靴子,在这种鬼地方也看不出它的好来。”他说。

    格桑多吉觉得他比神父们还要讲究,这样的家伙怎么能打胜仗。他有些讨厌他的装腔作势,神父们见了任何一个藏族人,都要奉耶稣之名,传达出他们的爱意。这个汉人军官却像一个破落的世家弟子,即便伸手讨饭,手上的白手套也不愿脱下来。刚才格桑多吉在他弯腰擦靴子的时候,曾经想跃上一步,一刀砍下他的脑袋,然后掠取他所有的武器。但格桑多吉不想欺负一个被人追赶的人。如果这个家伙再傲慢一点,格桑多吉真要拿他开杀戒了。

    枪弹、人马、以及江湖,一旦重新掌握在一个绿林好汉手里,他就要杀人了。那即将要被格桑多吉祭刀的是谁呢?

    杜伯尔神父是格桑多吉被告知要去杀的第一个人。那个喝醉酒的晚上,他的大哥贡布说,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失望。现在我要你把那个洋人喇嘛杀了,我就为你骄傲。

    唐县长是格桑多吉要杀的第二个人,因为他杀了格桑多吉的好兄弟群培。

    格桑多吉叛教,跟要杀这两个人有关,陷入爱情的窘境都还只是次要原因。格桑多吉不愿相信神父们派遣他去擦卡,是为了让史蒂文和玛丽亚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也不愿相信自己会和伊丽莎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更不愿相信自己会有勇气将枪口对准杜伯尔神父!哪怕他终生生活在屈辱中,他也不会去杀一个神父。

    在决定出逃的那个晚上,格桑多吉其实并不醉。酒喝到一定程度的人,平常万般难下决心的事情,打死也不敢冒犯的戒律或者神明,这种时候,酒会让人把一切都视若粪土,酒也会由此而改变人的命运。他摸进杜伯尔神父的房间时,本来是想在逃亡前,给自己的活佛兄弟找点药送去,但他看到了那个装大洋的口袋。他知道那是杜伯尔神父去擦卡建教堂的钱,贡布大哥要求他杀掉杜伯尔神父,就是因为不能容忍那让藏族人看着刺眼的教堂,重新耸立在雪域圣地。过去他的那些绿林兄弟,有不少人家里的父辈,都跟擦卡的神父们打过仗,甚至贡布大哥的父亲,也是因为在清末时去烧洋人的教堂,后来被官府抓走,再也没有回来。格桑多吉不是历史学者,分不清谁对谁错;他也不是贼,但那晚为了杜伯尔神父,他做了件让自己终生蒙羞的事情。格桑多吉天真地认为:拿走了杜伯尔神父的钱,他就不会去冒险了,自己也就没有了在杀他与不杀他之间的痛苦选择。“你必须学会爱自己的敌人三次,才能得到爱本身的拯救。”格桑多吉觉得杜伯尔神父这句话也救了他自己的命,在将贡布大哥和杜伯尔神父的比对中,格桑多吉第一次觉得大哥贡布没有杜伯尔神父高尚。杀人是很容易的事情,宽恕被杀者则难得多。格桑多吉已经是被教会打上耶稣烙印的羔羊,就像牧场上的马被主人烙上了记号,他的灵魂如果不是被束缚的,就是被归类的;如果不是罪孽深重的,就是渴望被宽恕的。

    他不想听命于谁,他也得不到任何一个神明的宽恕??无论是佛祖还是耶稣,他只有逃。

    现在,他不是一个基督徒了,更不是一个佛教徒,他重新做了一个无拘无束的强盗,他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为好兄弟群培报仇。

    格桑多吉已经得到藏族人的通报,唐县长用了十多匹马驮运这些年他在藏区的收获,加上家眷和随从,以及一个几十人的县守备队,大约有一百多匹骡马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马队,一天的行程不过二三十里,到现在还没有走出藏区。实际上,这是一支走投无路的逃亡队伍,他们想回到汉地,可是汉地已经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也许像许多汉族人一样,死也要把这把漂泊了一生的骨头埋进故乡的土地。他们是一群亡命归乡的人,一群在人生赌博中输到最后只有赌命的人。

    因此,当格桑多吉的马队追上他们时,双方都红着眼睛拼杀。格桑多吉的马队几次冲锋都被县守备队的机枪打了回去。自从陈四娃几年前被格桑多吉灭了后,县守备队由当年的那个正规军下来的刘连长指挥,论打仗,他可比陈四娃懂得多一些。他知道怎样对付康巴人冲锋的马队,他们本来就露宿在一条山沟里,占据了有利地形,两边山头上都放了警戒哨和布置了机枪火网;而且,他还派出一小分队,绕到了格桑多吉的后方,当格桑多吉忙于冲锋时,后路却被截断了。

    县守备队很快就将格桑多吉的马队包围在一段狭窄的山道上。山头上的机枪火力就像一根根舞动的死亡之鞭,不断把马背上的骑手们抽下马来,驱赶着他们在生与死中人仰马翻。惊慌失措的马儿拖着主人在本来就人马相撞的山道上狂奔,更加重了道路上的混乱。像格桑多吉这种马背上的好汉,要是在宽阔的牧场上,他的战马可以飞奔得比枪子儿还快,可是在这种逼仄狭小的地方,骑手能拉好自己的马儿,就算不错的了。

    格桑多吉也被撞下马来,他还没来得及翻身爬起来,一串子弹已经将倒地的战马“云脚”射出一排血红的花朵,飞溅的马血染红了他的脸。格桑多吉心疼得大喊:“狗娘养的,敢打我的马!”

    更让他心疼的是,他看到山道上兄弟们像炸了群的羊,被机枪子弹有条不紊地一排排地射倒。没有人还有力量还击,甚至连他自己,就像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把自己吞噬。

    格桑多吉绝望了。这些年在教堂村,他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在内心祈祷和呼唤,尤其上次从死亡里复活后,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敬畏内心里的基督。即便离开了神父,背叛了教会,他被洗礼过的灵魂,仍然带有耶稣基督的烙印。他以为已经看见地狱的大门打开了,便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主耶稣啊!你的惩罚终于来了!玛丽亚……”

    忽然,他听到一阵比横扫一切生灵的机枪声更尖锐嘹亮的号声,从天空中凌空劈来,像一把利剑,一下就把雨点一般飞舞的子弹斩断了。占据山头的县守备队仿佛被一场更大的雪崩掀翻了一样,翻滚着从陡峭的山坡上掉了下来。格桑多吉和他手下还活着的兄弟刚回过神来,一面红色的旗帜已经飘扬在山头上了。

    格桑多吉幸运地没有受到惩罚,而是得到了拯救。他从此开始了人生的另一段风光而艰难的行程。一个穿黄布军装的汉人军官在一群军人的簇拥下来到他的面前,他们先救治伤员,那个军官热情地和他握手,还抱歉地说:“藏族同胞,我们来晚了。你们是藏民自卫队吧?”

    格桑多吉抹了一把满脸的血,以便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一点,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你们WWW.soudu.org是哪一路的好汉?”他问。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来解放你们的。”

    “解放?”格桑多吉不懂这个词。

    “是啊,就是帮你们推翻国民党反动派,把藏族同胞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那个军官热情洋溢地说。

    “拯救?”格桑多吉又问,他从神父们嘴里可没少听到这个词。“你们也要来藏区改变藏族人的灵魂吗?”

    “不是改变你们的灵魂,而是唤醒你们起来革命,我们不相信那些魂啊鬼啊什么的。”

    “什么是革命?”格桑多吉再问。格桑多吉心底里升起对这个汉人军官由衷的好感,因为他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一块白纱布为他的胳膊包扎伤口,那份仔细,格桑多吉只在神父身上看到过。

    “简单地说,革命就是让天下所有的穷人都有饭吃,有地种,有衣穿。”

    “哈哈,我还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个这样想的傻瓜。”格桑多吉像碰到一个江湖豪杰那样开心地说。

    汉人军官哈哈大笑,拍着格桑多吉的肩膀说:“我们不是傻瓜,是革命者,是藏族人的朋友。”

    格桑多吉被他的笑声感染了,说:“今天你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兄弟们,那我当你是大哥吧。”他伸出了自己宽大的手掌,那个汉人军官也伸出手来,动情地说:“好兄弟,我们会帮助你的。”

    红汉人身边的一个年轻军人说:“这是我们的高团长,和你一样,参加革命前也是穷人。”

    格桑多wWw.吉就这样神奇地加入到红汉人的革命阵营里。红汉人打扫完战场,押着俘虏向阿墩子挺进。唐县长也被俘了,像一个丢失了灵魂的人。格桑多吉对高团长说,把这个狗官县长交给我吧,我要用他的头来祭奠我兄弟的灵魂。但高团长没同意,说我们会审判他的。

    到了晚上,他们宿营在一个小镇里,格桑多吉摸进了关俘虏的马棚,那里面有老有小,还有女人。一些人在噩梦里挣扎,一些人在比噩梦还要糟糕的黑夜里低声啜泣。格桑多吉在黑暗中准确地把刀抵住了唐县长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根说:“我真不想这样杀了你,但你杀我的好兄弟群培都不讲规矩,我也就不顾惜自己的荣誉了。”唐县长其实根本就没有睡,格桑多吉摸进来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他的眼睛翻了翻,在喉咙深处嘀咕了一句,“你总是有贵人相助。”格桑多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手腕一挑,就将唐县长的脖子抹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