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回 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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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枝山道:“要说他缺,现在是缺个宅子。混了这么大岁数,在苏州尚无立身之地,我看你要送,就送他宅子,或者送他一块地也可以。”

    汪琼被这一点,也醒了,连连点头:“倒是个好主意。前些日子,我在城北看到一处旧宅院,破破烂烂的,价钱也不贵。本来想买下来的,可钱都拿来买画了,这事情也就搁下了。要是唐先生不要钱,那我就把那地方盘下来送给他。只是――你可得保证他一定要,否则我媳妇丢了,要那块地也没什么用。”

    祝枝山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干。如果他不要,就说是我胡子,还有这位彦一郎送他的,这总是能收的。”

    “行,那我这就去办事儿。”汪琼站起身来拱拱手,“多谢二位先生指点,回头我请你们喝喜酒。”说着就向外跑了。

    祝枝山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他还真是个急脾气。”

    两个人这才又坐下来,说了会儿话,然后叫上祝庆,把唐伯虎和张灵架起来回家去了。祝枝山道:“每次都喝成这样,看来回家,也是个力气活了。”

    过了没两天,攀桂楼的老板就来找祝枝山,怀里揣的是一份地契,上面写的,却是唐伯虎的名字。祝枝山便叫着彦一郎,和老板一起去寻了汪琼,一起去看看那宅子。汪琼带路,几个人先是到了皋桥吴趋坊,过了皋桥,竟然一路折向北,走了一段,再向东走。这路是越走越熟悉,祝枝山心下暗暗诧异,心说,不会这么巧吧。

    一路上汪琼还在介绍,说这院子,本来是宋朝人章庄简的别墅,后来几经易手,现在落得一个破败不堪。地方是好地方,就是得重新修。“我都有心替唐先生再把房子盖起来,就怕修得不如他的心意,所以呢,还是原样奉上得了。”

    走到门前,祝枝山几乎是心花怒放了。这地方是哪儿啊?真就是当年徐素和王翘他们几个攀桂楼的姑娘,偷偷租下来的那个院子,祝枝山和唐伯虎都在这里盘桓过。最后一次来,是那次抱小徐姐姐的骨灰坛回去吧?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竟然又转了回来,这不是造化弄人么?这不是缘分么?这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么?往门口一站,祝枝山就说:“这礼物,唐伯虎是一百个收了。”

    汪琼和攀桂楼的老板,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汪琼还说:“那敢情好,我也就解脱了。”

    院门依旧是紧锁着,门上桐漆剥落,铜锁也生了锈,汪琼拿了钥匙,费了好大劲才吱吱扭扭给打开。几个人进了门,环顾四周,祝枝山不由得又感慨起来。原来院子里是有个大水塘的,如今都快干涸了,只有池底还有那么一点点残水,摆着几个破陶盆,栽种的荷花,已经枯死了,枝叶垂下,就好像被扔掉的风筝。池子散发出阵阵臭气,苍蝇蚊子飞来飞去。院子里原来是种满了桃树和竹子的,现在都东倒西歪,竟然全都枯死,没有一点生机。而原来竹林背后的几栋房子,几乎都塌了,立着的也就是几段残垣断壁。这情景,真叫人好不凄凉。

    这地方人要住进来,必须得拆了重新盖。

      汪琼道:“这院子,只是这块地中的统一部分,后面还有好大一块,都荒着呢,杂草丛生的。”

    祝枝山跟着他穿过院子,打开后门,是一大片荒地。那草得有半人多高,动不动就有只鸟从草丛里飞起来。

    祝枝山把这园子前后都看了,说:“这地方真好,离城又近,又大又清静,想必唐伯虎是万分喜欢的。他在这里落脚,我们的苦心也没白费。只是要重修重盖的,恐怕也少花不了钱。”

    汪琼道:“差多少,你们说个数,我出了。”

    祝枝山说:“你是做买卖的,风里来雨里去的,弄点钱也不容易,怎么可能得寸进尺,全让你出啊?还是我们哥儿几个给凑一凑吧,只要他不是搞得太过奢靡,就能凑起来。”

    彦一郎插嘴说:“我,买画,牛百娘。”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汪琼道:“你别牛别娘了。那天你一牛百娘,我就大出血了一回,我现在一听这三个字,就浑身哆嗦。”

    彦一郎伸出手,扳着汪琼的脑袋,左看右看,道:“骗人,没有出血。”

    汪琼指着自己的心口说:“头没出血,是这里出血了,内伤!”

    大家又笑了一回,祝枝山道:“那就这么定了。我wWw.这就去找唐伯虎,带他来这里看房。”

    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汪琼把钥匙交给祝枝山,拉着老板回攀桂楼去了,祝枝山和彦一郎,则直奔唐伯虎家。一进门,看见唐伯虎正在那里画画,彦一郎就问:“唐兄,这画是给我画的么?”

    唐伯虎头也没抬:“是。勾引吕洞宾的那个狐狸精,你不是喜欢美女么?给你画一个。”

    祝枝山道:“有人给你送礼了,你收不收?”

    唐伯虎回答:“又是汪琼吧?不收!送礼和给钱,没什么差别。”

    祝枝山道:“你先别说收和不收,你跟我们看看去怎么样?”

    唐伯虎摇头:“不去,彦一郎这就要回他们日本去了,我还得把画赶出来呢。”

    彦一郎急了,连日本话都出来了:“福咂口路那。要去的,要去!”

    唐伯虎这才抬头问:“啥意思啊?”

    彦一郎说:“你开什么玩笑!”

    唐伯虎看他急赤白脸的,就问:“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着什么急?”

    彦一郎道:“你的,没有老婆。有房子,就有。女人,多多的,会找你。但要有房子。”

    祝枝山就劝:“你不去,你肯定后悔。”

    唐伯虎有点烦了,放下笔道:“好,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和你们去一趟。然后,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了,行么?”

    祝枝山大喜,连说“行行”。怕他变卦,拉着他就往外走。到外面,就去叫驴车。唐伯虎道:“哎哎,胡子,这才多远的路啊,走着去不就行了?还叫什么车。”

    祝枝山道:“这个地方,是值得坐车去的。”

    唐伯虎这一辈子,印象比较深的坐车有两次,一次是在北寺塔等小徐姐姐,那天下雨,天很冷,他一上车就钻到小徐姐姐怀里。还有一次,是从东山翠峰寺回来,一到码头,祝枝山在等他,拉着他就上了车……那次是小徐姐姐死了,祝枝山带他去哭灵。可也巧了,这两次的目的地,都是小徐姐姐住的房子。所以这次一上车,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就觉得有点晕,有点天旋地转。出大事之前,人都是有些预感的,看着驴车奔走的方向,唐伯虎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转过两条街,出了城,唐伯虎就问:“胡子,我们这是去哪里?”

    祝枝山看他表情,猜他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笑道:“去一个你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你想一辈子呆在那里的地方。”

    车子停了,还没下车呢,唐伯虎就哆嗦了起来。一上车,他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站在门外,人都有些傻,怔怔地不说话。祝枝山下车开了门,回头对他说:“进来啊,发什么呆?”

    唐伯虎一步一挪地向前走,进了院门,就有点站不住了,手扶在墙上,喘息着。

    祝枝山对他说:“这院子归你了。你以后可以在这里画画,吟诗,喝酒,想你愿意想的人。怎么样?你满意么?”

    唐伯虎没有说话,却径直向院子深处走去。他走过臭哄哄的湖水,走到一堵断墙前,蹲了下来,用手在碎砖乱石中扒拉着。

    不一刻,他竟然扒拉出一个破破烂烂已经漏了的大锡壶来。他抱着那个锡壶坐了下来,就像抱着一个孩子,嘴里喃喃道: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在渡头,红叶在御沟,风流一段谁消受?粉痕流,乌云半掩,撩乱倩郎收。

    说着说着,抬手拿袖子擦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彦一郎和祝枝山远远地看着。彦一郎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了?他念叨什么?哭着做诗么?”

    祝枝山做个噤声的手势,道:“让他哭吧,多少年的委屈和难过,哭一场,就全过去了。”

    这唐伯虎坐在废墟上,就如同癔症发作一样,抱着那锡壶,哭一会,唱一会,念念叨叨的,听上去是在和小徐姐姐说话,说他的想念,说他的倒霉,说他梦到过多少回这里,说他活着比死了要难过千万倍。翻来覆去,足足有大半个时辰。

    祝枝山和彦一郎就坐在另一堵短墙上,借着这功夫,祝枝山把唐伯虎和小徐姐姐的八卦,从头到尾,给彦一郎细致地讲了一遍。讲得彦一郎也唏嘘不已,连连说:“真嫩,不嫩。唉,唉。”

    祝枝山问:“什么嫩不嫩的,那小徐姐姐活着的时候,可从来都是很嫩的。”

    彦一郎道:“我是说,可惜,可惜。”

    正说着话,看唐伯虎擦干了眼泪,把锡壶放下,站起来,冲他们俩招手。

    祝枝山和彦一郎走过去。唐伯虎对他们说:“这礼物,我要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