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回 情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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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孟瑛听王宠说完了,就琢磨开了。首先,一个子儿都不能给王宠,那成什么了?协助违法犯罪?第二,也不能就把王宠这么放掉,那就成了执法犯法包庇纵容了。可要就这样把王宠和小锦姑娘抓起来吧,那王宠的前途就彻底完了――这么个聪明孩子,发去充军,也太可惜了。可又该怎么办呢?除非有人说情,有人具保,交上一笔钱来,写下字据,保证王宠永不再犯,这才能把人放了――既公事公办,又给足人情。

    想到这里,杨孟瑛才从容起来,和王宠拉起了家常,问他在苏州有什么朋友,老师是谁。王宠在兴头上,嘴上毫无遮拦,说道:“我最的好朋友,就是大名鼎鼎先中解元后下锦衣卫的唐寅唐伯虎,还有祝枝山。我的老师,就是名满天下的蔡羽。”

    有名有姓了,事情就好办了。杨孟瑛便出主意道:“你看这样好不好啊?你们在外边住着,风餐露宿的,吃不好睡不好。还是搬到我这里来吧,吃喝不愁了,咱们见面也方便些。”

    王宠一听,大喜过望,心想我们住在杨知府这里了,看谁还能抓到我们。杨孟瑛看他同意了,问了地址,旋即就派人,把小锦姑娘带回了府里,单独住在一间房中,有人看守着,那是插翅难飞。这边就和王宠说,在官府里,两个人没有结婚,住在一起毕竟是不方便,等小锦姑娘脱了籍,他老杨做媒,把她嫁给王宠。

    王宠如何知道其中有诈?还连连说杨叔叔想得周到呢。他也是小孩心性,看老杨办公,跟着前前后后屁颠屁颠帮忙,不亦乐乎。杨孟瑛可是一点没耽误,写了封公文,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明白,还特意强调了唐伯虎、祝枝山、蔡羽的名字,末了一句,究竟如何处置,请苏州曹大人定夺。

    这封公文,就加急给曹凤送来了。

    把公文看完了,唐伯虎和祝枝山大眼瞪小眼,也知道王宠惹下大祸,祝枝山多有主意的人啊,这时候也拿六指儿挠后脑勺。还是唐伯虎心更急,咣当一声就给老曹跪下了,说:“曹叔叔,你得想个办法,救救王宠那孩子。他是不懂事,不是故意调皮捣蛋作奸犯科。曹叔叔,你帮着给说说情呗。”

    唐伯虎给曹凤一跪,曹凤就更恼火了。为啥呢?有功名的人是不用给曹凤下跪的,以前唐伯虎就不用。现在唐伯虎跪了,没功名了,让他又把唐伯虎进北京考试惹祸的事情也想起来了。

    曹凤越想越生气,就说:“他不懂事儿?他连西湖怎么搬迁都懂,你还说他不懂事儿?他不懂事儿你懂事儿么?我叮嘱你别带徐经去见程敏政,你也没听啊?”

    这两句话,说得唐伯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人家曹知府数落得是啊,要不是自己和王宠胡搞八搞的,现在不该是这局面,不该有这么多的麻烦。

    祝枝山在旁边转着小眼睛,这么一会儿功夫,心里突然就想明白了。曹知府为啥生气啊?倒也不是全因为唐伯虎和小王宠不争气。现在正是曹凤升迁的节骨眼儿上,再过不了几天,就要进京面见皇上,领职去山西了。现在杨孟瑛这一纸公文,等于是把皮球踢给了曹凤,看老曹怎么处理:反正我杨孟瑛是不想管这件事情,这一男一女都是你们苏州的,你老曹来管吧。

    曹凤的为难之处在哪儿啊?秉公执法把王宠和小锦抓回来吧,王宠就算毁了;可要搞人情顺水推舟呢?万一被哪个言官抓住把柄,那老曹自己的前途就有问题了。更何况这杨孟瑛是新来的,老曹对他也不摸底细――本来自己都要走了,也没必要摸他的底细啊。

    不过呢,杨孟瑛写这封信,提到了唐伯虎、祝枝山、蔡羽,这分明是在提醒曹凤,事情还是有台阶下的,但这台阶得曹凤自己找。这一点,曹凤急糊涂了,没看明白。

    祝枝山还在想怎么措词,那头唐伯虎就出开主意了:“曹叔叔,你说我说得对,我全认,可你也不能不救救王宠啊。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找文征明想想办法,他认识吴宽老先生,上次我除去书吏的差使,就是吴老先生帮的忙,他在浙江人脉广,咱们求他给那杨知府写封信,你看行不行?”

    曹凤嘿嘿冷笑,说:“你还才子呢?亏你想得出来。文征明是正人君子,向来离风月场远远的,你说他肯为了一个妓女的事情去找吴宽么?就算他肯去,人家吴宽老先生一辈子清白,不去沾花惹草,你让人老头子出面给妓女说情,怎么开得了口?只要吴宽这信一写,那他攀带风月的话头,可就满天下传开了。所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这时祝枝山在旁边插嘴道:“我看,咱们应该去找蔡羽蔡九逵先生,他名望高,王宠又是他的学生,让他写封信,送点礼,我和唐伯虎也出点钱,就和那杨知府说,我们担保,这王宠和小锦姑娘,不是私奔……小锦姑娘走前不是也请假了么,顶多算逾期不归,他们也没打算不回去――就是出去转转么,玩够了还回苏州呢。”

    唐伯虎听了,赶紧摇头:“这条路也行不通啊,这小王宠在西山蔡羽家上学的时候,泡过蔡羽的老婆和女儿……蔡羽好几次把他轰出来。让蔡羽去说情,不等于是与虎谋皮吗?不通不通。”

    唐伯虎把王宠在蔡羽家勾引师母的事迹一说,把曹凤弄得哭笑不得。但翻来覆去一想,也只有请蔡羽出面这一条路可走。他说:“与虎谋皮就与虎谋皮,想救王宠,再难的皮你们也得谋下来。跟你们明说吧,我已经派人去太湖西山去接蔡羽去了,他路远,不过也快到了。你们两个跟他说,你们不是特能说么?说吧,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进来通报,说蔡羽蔡老师已经接到了。曹凤冲着祝枝山和唐伯虎“哼”了一声,正要出去迎接,就见蔡羽怒发冲冠的样子,一路骂着就进来了:“这小王八蛋,迟早得死在女人身上!活该!活该!你们谁都别给他说情,谁说情我跟谁急。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

    曹凤赶紧把蔡羽让进来,请他喝茶,唐伯虎和祝枝山也过去和他见礼。蔡羽兀自怒气冲冲地说:“勾引良家妇女,欺骗感情,甜言蜜语,始乱终弃……这都是他干的好事。我以他老师的身份,强烈要求官府惩治这个不良少年,除掉这个公害!”

    这话说出来,祝枝山和唐伯虎都忍不住想笑。还“以老师的身份”,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么?瞧你教的这学生。不过两个人都咬着嘴唇,谁都没敢笑出来。

    蔡羽骂得头上出汗,随手就把身上的袍子一脱,放在椅子上。可他这么一脱,大家还真笑不出来了,为啥啊?因为蔡羽穿着丧服呢。

    明朝的丧服分好多种,最重的是父母长辈过世,要穿“斩衰”。衰就是麻袋片,所谓披麻带孝,小唐父母去世的时候就这样。其次是至亲如夫或妻去世,要穿“齐衰”,那就不是简单把麻袋片穿上了,而是麻袋片要缝纫锁边了,接下来是“大功”、“小功”、“缌麻”,都是用麻和布混纺织成,越往后,衣服做得越细致,这叫五服。五服之中,死去的亲人越重要,丧服就越粗糙,代表人的悲哀越大。这蔡羽一脱袍子,大家都看见了,他穿的是“齐衰”,而且是“左衽”。普通人的衣服,都是右边领子盖在左边领子上,叫“右衽”,只有丧服反着,是“左衽”。

    这么一来,谁还笑啊?曹凤就问了:“蔡老师,家中难道有丧事?”

    蔡羽道:“可不是么?前几天,拙荆因病不治了。我正在家给她办丧事呢。”

    原来这蔡羽的老婆,就是王宠曾经泡过的那个,前几天病故了。蔡羽正在家,忙着给老婆办丧事,突然曹凤的人就来了,说曹知府有急事,死活要蔡羽去一趟。蔡羽没办法,抹了抹眼泪,抓了件袍子披在外边,就出来了。路上一问,原来是因为王宠犯事儿,顿时怒火万丈。心里那叫一个气啊,一堆脏话脱口而出,粗口一直爆到了曹凤的衙门里。

    他一说夫人去世了,曹凤、祝枝山和唐伯虎,都觉得过意不去了。曹凤道:“哎呀,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早知道这样,怎么会叫蔡老师辛苦,我是无论如何该到你府上去的。”

    蔡羽大声说:“我没气你曹知府,我气的是那个小混球。我老婆活着的时候就让他搅和得不得安宁,可死了也难安生。你说他不是王八蛋么?我呸!我呸!”

    这下那两个又想乐了,心说这蔡老师是不是真缺心眼儿啊,这种事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唐伯虎几乎就忍不住了,拿袖子遮脸,假装揉眼睛,祝枝山直拉他衣角,意思是,你严肃点行吗?

    不过谁都知道,这状况,想让蔡羽出手去救王宠,那是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了。

    唐伯虎又是咬牙又是捏鼻子的,这才把笑强压了下去。祝枝山把他远远地拽到屏风后面,说:“在这儿笑吧,别出声。”

    唐伯虎嘿嘿了半天,问:“胡子,你说我这么想笑,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人家还在办丧事呢。”

    祝枝山也笑了一会,道:“是不厚道,你还有心笑啊,王宠怎么办?这小子以前造孽太多,你看现在报应了不是?这最后一跟稻草,估计都捞不着了,以后你我要再见他,弄不好得去陕甘宁那样的边陲了。”

    唐伯虎翻了翻眼睛,问:“胡子,你还记得王宠给蔡羽老婆画过画么?”

    祝枝山怎么不记得?头次认识王宠的时候,就听他吹牛来着,说给师娘画了张性感画像,结果被蔡老师发现了,一顿暴捶。他听唐伯虎这么一说,就知道唐伯虎有主意了,看着唐伯虎,心说,有想法了就赶紧说呗。

    唐伯虎道:“王宠的性命前途,全在这张画上。”

    说完也不跟祝枝山解释,直接从屏风后面走出去,到蔡羽面前,问:“蔡老师,听说王宠给你夫人画过一张像?”

    这蔡羽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破口大骂王宠,听唐伯虎这么一问,就是一愣:“是啊,有这事儿。那个小采花贼,画流氓画居然画到师娘头上来了。”

    这曹凤正在那里劝蔡羽,他心里还嘀咕呢,原来蔡羽和王宠这么大仇啊?刚才唐伯虎说王宠在蔡羽家的风流事,自己还觉得是小孩子瞎胡闹呢,没想到蔡羽都当了真,现在又出了一幅流氓画,把个平时不苟言笑的曹知府逗得八卦之心大起,问:“什么画?谁画了蔡师母的流氓画?”

    唐伯虎道:“这事儿我也就是听我家街口卖桂花糖的牛阿姨说的。具体的,我不知道。”

    蔡羽大怒:“什么?都传到小商贩耳朵里去了?不行,我得找那什么牛阿姨去理论。”说着站起来都要走。三个人好说歹说才又把他按住。祝枝山说:“蔡老师,现在也就是风言风语,你一去吵架,不仅把这事儿给做实了,还让更多的人知道。千万别去。”

    蔡羽听祝枝山说得有理,这才坐下。曹凤还在那追问呢:“老蔡,蔡老师,什么画啊?”

    蔡羽这才把王宠和自己老婆私通,给自己老婆画了一张暴露画像,被自己发现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曹凤一边听,一边瞪着唐伯虎,心说王宠这小子还真是活该,这事儿我也不想管了,他爱充军不充军。

    唐伯虎没理曹凤,听老蔡讲完,又问:“蔡老师,那画现在还在不在啊?”

    蔡羽怒道:“还在什么啊?我早把他撕了,扔了,留着它干吗?当把柄让人笑话啊?”

    没想到唐伯虎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哎呀,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蔡羽有点晕,“那小东西又不是名家,撕了就撕了,也不值钱啊。”

    唐伯虎继续摇着脑袋:“蔡老师啊,不是名家不名家,值钱不值钱的问题。我问你,你和师娘感情怎么样?”

    蔡羽大声道:“那还用说?我们伉俪情深。”

    唐伯虎使劲咬了咬嘴唇,道:“既然是这样,你就不想让师母的容颜笑貌永远留在你家里么?”

    蔡羽道:“怎么不想?可是要画我老婆的像,我自己就能画,还用得着那小东西?”

    唐伯虎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有把握画得比王宠更像么?”

    这一问,倒是把蔡羽给问住了。是啊,自己和老婆吵架纠缠,要现在想老婆长啥样,细节还真想不起来了。棺材已经钉上了,也不能为了画张像,再回家把棺材打开吧?

    唐伯虎看见蔡羽发呆,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八分把握。便说:“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手边放着的,就算是好东西,老觉得就是自己的,所以就粗心,所以就欠细致、欠端详、欠呵护,等到失去了,反而说不出这东西是什么样子,到底好在哪里。可要是借的呢?因为知道不是自己的,看一眼就少一眼,反而容易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然后再看上一眼……每一眼都看到骨头里去,倒比主人还更熟悉些。书非借不能读也,其实何止是书,字画珍宝,不都是这样的么?老婆也一样。”

    这一席歪道理,讲得曹凤和祝枝山浑身发痒,狠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狂笑打滚。现在却不能笑,只好使劲皱着眉头,做沉思状。而蔡羽呢,是真的在沉思,心想这个唐伯虎是真的有两把刷子,说得的确是这么回事。

    唐伯虎接着说:“所以嘛,用人得用特长。这写文章也好,画画也好……咱不是让人一小破孩子当道德楷模啊,咱是看人能耐。我的意思,先把那小王宠给弄回来,让他先把师母的画像画了,将功补过。之后,打他骂他,还不由着咱们吗?”

    蔡羽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等他画完画,我得好好修理他。”

    唐伯虎一拍手:“这就对了。回头就让他住在蔡老师家,蔡老师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

    蔡羽一听,赶紧说:“那就算了。我还想和我女儿过几天清静日子呢……我打他一顿得了,我反正不能让他再来我家。”

    曹凤一听:“怎么还有女儿的事啊?”

    祝枝山拽了曹凤一把,低声道:“曹叔叔,这事我回头跟你说……那什么,现在咱们说王宠。”

    曹凤明白过来了,道:“那等王宠回来,我发个告示,让各家各户看好女眷,防火防盗防王宠,怎么样?”

    “对呀。”蔡羽一拍大腿,“曹知府向来是为黎民百姓着想的,有这样的好官,咱们苏州才能这么繁荣。”

    曹凤点头:“行行,你们也不用夸我,给我省点心比什么都强。既然商量定了,事不宜迟,赶紧就办吧。”

    蔡羽说:“是是,那你们几个赶紧就办吧。”

    唐伯虎和祝枝山互相看了一眼,合着蔡羽还不明白,今天把他叫来,费那么多口舌,是为了什么。于是就把前因后果,又掰开揉碎讲了一遍。蔡羽这才懂了,必须得由自己出面挑头,写信给杨孟瑛,担保求情,这才能把王宠给要回来。

    蔡羽长叹一声:“唉,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啊?得了,谁让我为人师表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