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家梦的破灭


本站公告

    第十章、作家梦的破灭1957年上期我初中毕业了,考什么学校好呢?

    那时候社会上流行着当干部好、当工人也好。而当干部最好要读大学,要读大学就要先读高中。但读高中要钱,没钱虽然可以申请助学金,但要“告穷”。我在初中三年都申请了助学金,但要向地方政府取证明,向学校递申请,向全班同学“告穷”。丢人现眼的,这是我不情愿的。所以我早就决心不读高中,自己把读大学这条路堵死了,只能考不要钱的中专学校。

    当工人好,当技术工人更好,而当技术工人要读中专。那时我认识三个人:一是罐子冲的龙桂芝,他湖南农大毕业后,早几年就分配在湖南农科院当干部,每年都要回来“光宗耀祖”一次。另一个是老街的何远宋,他读了电影学校,毕业后分在祁东电影院,经常下乡放电影,干部都把他当客待。还有一个是盘古庙的彭代尧,他从湘南电机学校毕业后,分配在湘南电机厂,当技术干部,每次回家探亲,乡民们都对他刮目相看,说他吃国家粮,端铁饭碗,是工人老大哥,多神气呀!

    可是我毕业的这一年,考不要钱的中专只有“卫校”和“师范”。卫校是女同学的专利,男学生只有考“师范”这一种选择,于是我报考了“湖南三师”。

    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很高兴,就拿给我隔壁的周有成看。他是小学老师,当老师好不好只有他知道。

    他看了之后说:“当小学教员是‘吃粉笔灰的’、‘是孩子王’、‘是臭老九’,连农民都管得着,还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得我一身都凉了。

    彭期和那时是初级农业社的干部,他见我读师范有点犹豫,就说:“农村马上就建高级合作社了,缺乏读书人当会计。你如果不读师范,我可以安排你当会计。不管好不好,大小总还是个‘干部’呀!”

    我无所适从,自己没有主见,于是就跑到祁东一中(那时已建成了二中)去问我的班主任王德英老师。

    王老师见我考取了湖南三师,就向我表示祝贺,说当教师很光荣。

    我把社会上的看法告诉他。他说:“你看,我不也是当教师吗?我有哪点不好?”

    我心里想,“你是当中学老师呀,当中学老师当然好。而我毕业后是当小学教师,只有小学教师才是‘孩子王’呀!”

    从王老师房里出来,在校门口我碰上了刘晓初老师。他听我说考取了衡阳师范,也很高兴,我马上又把别人的看法和我的顾虑如实告诉了他。

    他听了说:“当农业社会计有什么好?说到底还是个‘泥脚杆子’!--我看你还是读书好。至于读了书你喜欢干什么,这脚长在你身上,--比如我,我不是学师范的,但我能教书,不是也教书了吗!--‘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问题是看你有没有某方面的能力--你不是喜欢文学吗?也可以向这方面发展呀!”

    几句话把我说得茅塞顿开,心想:“是呀!我将来如果文章写得好,即使我要教书,国家可能也不会让我教,因为国家也要因材施用嘛!”

    就这样我才坚定了读师范的决心,并从此做起了“作家梦”。心想:“我利用课内时间学当教师,课外时间学写文章,课内课外两不误。我把当教师的专业课都学好了,难道学校还干涉我学写文章?”

    衡师的学习条件非常好,它不但图书室的藏书多,而且还有许多阅览室。除了教师阅览室、工会阅览室、学生阅览室,还有各个教研组的阅览室。特别是语文教研组的阅览室里,全国各种文学刊物,应有尽有:既有各种国家级期刊,如《收获》、《作家》、《人民文学》、《中流》、《解放军文艺》等。还有著名的地方文学刊物,如《长江文艺》、《边疆文学》、《萌芽》、《语花》等等。

    我为了打好写作基础,每天除了上好“正课”,除了吃饭和睡觉,就几乎泡在各个阅览室里,尤其是语文教研组的阅览室。

    我的阅读方法还是“放电影”和“筛选法”。不过这里的书多、杂志多,有了更多的选择,所以我更注重于“筛选法”,常根据自己的目标和需要,有针对性地去读、去记、去模仿、去练习写作。

    我为了把自习时间,都抽出来练习写作,又使自己的学习成绩不下降,就采取了“理解记忆法”。

    所谓“理解记忆法”,就是用心听讲,把老师当堂课讲的,当堂消化,当堂就记下来。

    “理解记忆法”是把“理解”当“手段”,把“记忆”当“目的”,是通过“理解”这个“手段”来达到“记忆”的“目的”。也就是说,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记得牢、用得上,知识才能搬得家,才能举一反三,应用自如,“死记硬背”、“囫囵吞枣”,是学习上的大敌。

    因为我当堂学习,当堂消化,所以就不需要抽出很多自习时间去复习,充其量在晚上睡觉时“放放电影”,加以重复就行了。即使遇到考试,我也只在考试当天的早自习,翻开书的“目录”,对着目录“放电影”,把“卡壳”的地方“筛选”出来,重点复习几遍。上午一考试,一般都能得满分。

    采取“理解记忆法”,使我节省了许多自习时间,用于练习写作,所以不到两个月,我就写了《土改纪事》、《寻尸》、《小伙伴》、《大徒弟》等好几篇习作。

    57年10月,我重点把《寻尸》这篇小说修改好了,就寄到了当时的普及性文学刊物《语花》,去碰碰运气。

    《寻尸》是我根据1944年跟着父母逃难时,看见国军撤退,和在外婆家读私塾时看见“牛俫己”被炸飞的情景,加上自己的推理和想象所写的短篇小说,约三千字。

    我采用“追述”的方法,先描写牛俫已被炸飞的惨状,再追述国军被日本飞机追打轰炸时,留下了那颗炸弹,来揭露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文章寄出之后,我就忐忑不安地等待消息。一个多月后,好消息突然从天而降,我的小说发表了,寄来了五十元钱稿费和样刊(样刊在文化大革命中失掉了)。我高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是我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血汗钱。现在说起来虽然不多,可那时对我来说,却是“天文数字”。有了这五十元钱我就有钱给母亲寄油盐钱,自己也才有钱买墨水写字和买肥皂洗衣呀。

    第一次尝到了“甜头”,信心就足了,胆子就大了,于是我赶快把《土改纪事》修改好,寄到当时的大型刊物《长江文艺》去了。

    《土改纪事》约两万字,可算得中篇小说了。写的是土改时,赵坪铺所发生的新鲜事,与本书《回忆土改》的背景和素材差不多。只是那时是用小说体写的,语言更生动活泼、故事性更强、更动人罢了(现在我已七十多岁了,脑海中的词汇大都忘了,所以写得像“鸡筋”,没有多少血肉了)。

    文章寄出二十多天就来信了,收到一个编辑寄给我的打印信。信很长,很热情,前面是表扬我的一些话,中间是指出文章的缺点:说人物个性不鲜明,文章故事存在概念性……,还有几点什么,早已忘了。后面写了许多鼓励的话,说他很愿意和我交朋友,希望我多写,多向他们的刊物投稿,说我的语言,文字功底厚,很有悟性,有很好的发展潜力等等。

    我接到这封信不久,反右斗争的风暴就刮到衡师来了。这时候我才听说,丁玲被打成了大右派,现在还在秦城监狱坐牢。说她的主要罪行有六大条,现在记得的主要有三条:一是散布“一本书主义”,提倡骄傲等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思想;二是她把持中央文学研究所,不要党的领导,党和革命的空气进不去;三是宣传和培养个人崇拜,散布对中央的不满言论等等。

    还有更大的人物,如刘宾雁、章伯钧、冯雪峰、罗隆基、陈企霞、还有流沙河、方纪、刘绍棠、艾青等200多个人,数不胜数,作家协会的名作家差不多都成了右派,简直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衡师的李大统老师,因为关着门写长篇小说,不问政治,走白专道路,被首先点名,当右派分子抽了出来,检举揭发他的大字报,把他住房的墙壁都贴满了。后来没地方贴了,就在墙上钉钉子拉绳索,把一叠叠的大字报用钉书针钉起来,搭挂在绳子上。他的门口和窗户都被搭挂的大字报封死了,吃饭时只能像狗一样从门洞底下爬出来。

    后来抽出来的右派越来越多,把大字报挂到楼上去觉得不醒目,于是就在去食堂吃饭的走廊上、大礼堂和食堂的墙壁上,到处拉绳子挂大字报。

    为了加大反右斗争的火力,使我们学生也受到教育,得到煅练,于是全校学生都被发动起来了。在党团组织的领导下,投身到火热的反右斗争中去,昼夜写大字报,揭发和批判教师的右派言论。也钉成一叠一叠的,挂在墙壁的绳子上,并以此来检验每个学生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表现。

    57年寒假我回到老家,听同学告诉我,祁东一中的刘晓初老师和陈济球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都是第一批被打成右派的,现早已下放劳动改造。后来到文化大革命时,我的同班同学肖延逊又告诉我,说刘晓初老师在农村不堪忍受,逃到贵州某地去烧木炭,结果土窑倒塌压死了,没能等到平反昭雪的那一天。

    ……

    我被这一切惊呆了,心想当作家这条路走不得,作家是共产党的敌人,是人民的死对头,谁敢与共产党为敌,与人民作对呢!

    于是,我的作家梦就此破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