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崖上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一袭灰袍裹着干瘪的身躯，左肩的袍袖空空荡荡，鼓着恨意。身后十余个弟子一字排开，脸上也是全无表情。
“上人”，柳无非勉强施礼：“既然要报仇，尽管划下道来。”
“谢天才呢？”摩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不巧，我大哥出门办事了。”柳无非的拇指扣在剑吞上，扬眉：“上人只管冲着无垢山庄来就是。”
“谢天才不在？”摩崖嘶声道：“我等了十年，他居然不在？”
“少废话！”柳无非一个按捺不住，剑已离鞘：“我大哥何等身份，也是你叫得了阵的？上人只管出手，柳无非接不住，大哥自然出来招呼。”
“好，迢仇，你只管领教少庄主高招便是。”摩崖冲着左手第一个弟子，点头示意。
“哼。”柳无非冷笑一声，随手将佩剑掷在地上，一跃入场。
“脾气这等火暴？”摩崖摇摇头：“少爷就是少爷，毕竟不是谢天才。”
柳无非身形一转，劈头一拳打了过去，这一拳章法全无，那叫“迢仇”的弟子更是轻轻巧巧地闪过，看得摩崖连连摇头。
但是，他的摇头很快就停住了。
柳无非不等回招，第二拳、第三拳……疾风暴雨般招呼了过去，他的拳法并不花哨，只是快，转眼打了二十多招，迢仇竟连还手的空当也没有。
“大师兄，动兵刃！”摩崖几个弟子忍不住喊了出来。
只有迢仇知道，他并非故作姿态，只是根本没有机会出剑而已——好快的拳，他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快的拳法。
柳无非的拳风几乎将周遭的吼声压了下去，每人料定他力竭换招之际，他的拳头就又快了三分。
在这样的拳风下闪避？能撑到什么时候？
迢仇心中不禁生出惧意，就在这瞬间，柳无非一拳已端端正正打在他鼻子上，他的身子也向后直飞了出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一个弱冠少年逼得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上人，出手吧。”柳无非抚了抚拳头，傲然一笑：“别浪费时间了。”
“好……”摩崖缓缓站起身，从空空的左袖中抽出一柄漆黑的短刀。
“请！”柳无非依然不管地上的佩剑，双拳一错，又冲了上去。
“不可托大！”一旁观战的柳龙城大喝，只是说时已迟，柳无非的拳硬生生攻进摩崖的近身三尺之内。
他竟是不肯变招，依旧是对付迢仇的招数，快拳，又狠又重的拳风擦着摩崖的鼻尖，一次又一次掠过。
没时间了——
我已经二十二岁，我的拳头已经够硬。
大哥十四岁出道，十八岁抢得天下第一快刀的名头，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大江南北已无人一撄其锋——我比大哥已经迟了太久，我不能再等。
摩崖也愣住了，柳无非的拳法处处都是破绽，身前身后空门大开，他偏偏就没有机会攻入一分一毫——这拳头未免太快，十年前的谢天才也不过如此吧。
以攻为守，本就无玷血刀制胜的法门。
这年轻人就像一条恶虎，迫不及待地要品尝胜利的果实。摩崖悉心准备的招式竟无用武之地——无垢山庄，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无非小心！”柳龙城一声大吼，摩崖手中剑已毒蛇般吐出信子，剑锋之处毫芒一闪，柳无非竭力折腰，大腿上依然划下一道伤口。只是他想也不想，跟着又是一拳打出，这一拳更狠，更重，砸在摩崖腰肋之间，只痛得他“啊哟”一声喊了出来。
柳无非足尖一挑，地上宝剑跃入掌中，左手剑劈下，从腰到胯一块血肉已被砍了下来——那片血肉一片漆黑，显见摩崖剑上喂了剧毒。
“无非”，柳龙城微微摇头，走了下来，直视柳无非：“你处心积虑和你大哥比，是么？”
柳无非咬牙：“是。”
“你可知道你大哥第一次受伤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
柳无非无言以对，谢天才第一次受伤，是十六岁那年血拼太湖飞鱼十六连寨，倒斩飞鱼寨大当家后，依然全身而退。
“你这般轻敌冒进，我如何放心你闯荡江湖？”柳龙城声音中已有了怒意，复又平息，一字字道：“这些年来，你日日渴盼做第二个谢天才，难不成忘了自己叫柳无非么？”
柳无非抬头，额头已有冷汗，声音也低了下来：“是，孩儿知错了。”
摩崖已直起腰来，听见他父子的对话，嘿嘿冷笑：“柳龙城，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听你们爷儿俩在这说废话？谢天才不在，算他走运，今天你们无垢山庄，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是么？”柳无非挥挥手，一直守在门厅的弟子奔上回禀道：“启禀庄主、少庄主得知，今晨大少爷离去之前，曾在本庄附近巡视，见了几个狂徒，妄想打通庄外泉口，将火油灌入本庄溪水之中——”
说到这里，摩崖的脸色已经变了，那名庄丁接道：“大少爷已将其格毙，尸首就在外面，庄主可要过目？”
柳龙城抚须道：“上人，不知那些狂徒的尸首……你可有兴趣过目？”
“柳龙城，你欺人太甚！”摩崖终于失了镇定：“只可惜……只可惜……你们还是算漏了一招。你们只顾着无垢山庄，忘了红苕村么？”
柳龙城不禁皱眉，摩崖复又哈哈大笑起来：“谢天才毁了我身家性命，柳龙城，就由你和小狗抵命吧！”
红苕村位于无垢山庄上风方向，一旦放起火来，必定殃及池鱼……若是再布置下硝石火炮一类物什，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柳无非一握剑柄，向外走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啦！”摩崖扬声笑道：“我和你们柳家，同归于尽，够本！够本！”
只是笑到一半，便嘎然而止——若是按照事先布置下的计划，这个时候，红苕村的火应该已经烧起，埋下的硝石火炮也早该爆炸，为什么到现在还迟迟不见响动？
“庄主庄主！”又一名弟子匆匆奔入，满脸的恐慌：“门口，门口——”
柳无非有些不快，无垢山庄子弟素来训练有素，极少出现这等惊惶失措的样子，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弟子，大声道：“怎么回事，报来！”
那弟子嘴唇几乎开始颤抖：“门口有几具尸首，好像是——”
等不及再听下去，柳无非已飞奔至大门，只见七具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脸色都是白中泛青，身体好像也缩了半圈，皮肤皱成一团，贴在骨头上，手足也不自禁地蜷曲起来——分明是被人生生吸干了血液。
明媚灿烂的阳光下，竟是这种惨不忍睹的死亡。
“是她……”柳无非倒吸了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柳龙城上前检视着尸体，只见一个弟子身上用极小的血字写着：一命之恩已还，天堂顶上恭候。
“无非！”柳龙城脸色也变了：“当年天才放过这个妖女不成？”
柳无非死命握着刀柄，不堪的记忆涌入脑海，他轻轻点头：“是的……”谢天才斩草不忍除根，江湖人人皆知，是以找他报仇的人固然不知凡几，找他报恩的人也随处可以遇到。
“究竟当年是怎么回事？”柳龙城回视一眼：“这位上人请便，无非，你来我房里说。”
那年，柳无非十六岁，青春正年少。
即使是七年后的今天，柳无非依然记得在知府房梁上瑟瑟发抖的战栗，手心粘腻的汗沾在刀柄上，一遍遍擦上房梁，一直到跃下地面，才发现衣襟两侧已经沾满了灰蒙蒙的手印。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杀戮，血的刺激和恐惧交织在一处，只是凭着平日的记忆挥处刀去，看着——略有些惊奇地看着那些士卒在自己面前倒下。很多年后，柳无非常常会记起那些面孔，他们比他更糊涂，也更畏惧；他虽然怕，但是知道自己绝不会死在这里，因为——大哥就在他身后，目睹着他第一次执行传说中“行侠仗义”的任务。
三个，一共倒下三个，最后一个倒下的，是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少年，谁知道呢，或许家里刚刚打点了银子，才把这孩子送进这块油水丰厚的宝地。
也几乎就是在同时，那少年胡乱挥舞的刀也劈上了他的左肩——好痛，撕心裂肺的痛，那时候他的肌肤还不习惯钢铁的问候，当又一次看见刀锋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当下，什么任务、什么无垢山庄的荣光，他再也不在乎，只顾嘶声喊起来——“大哥”！
一道冷厉的红光闪过，伴着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谢天才已经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不是对无非，而是对自己——他绝对可以再等三个回合出手的，但是……无非终究不能有个闪失。
那年谢天才也不过二十一岁，只是当他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却似乎变成了一座山，冰山。
徽州府的小衙役，并不认得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刀手，但与生俱来的直觉还是让他们情不自禁的后退。
无玷血刀闪着妖瞳一般的红光，谢天才冷笑，面对这样的对手，几乎不啻是一种耻辱。
“柳无非”，他用目光示意，“去！”
那是徽州知府孔德营逃脱的方向，今天柳无非已经失态，必须要完成这个任务。
只是当“柳无非”三个字出口的时候，本来围成一圈的衙役忽然后退了几步，他们自然不是怕这个发抖的少年，只是柳无非三个字已经足够说明这手持血刀的年轻人的身份——
“谢天才……”有个懂行的已经开始哆嗦，“他是谢天才……”
当柳无非冲过人群的时候，再没有人阻挡。
冲过一条回廊，又是接着一条，在自家穿梭的时候柳无非只觉得繁琐无趣，但是今天，每逼近内宅一步，他都开始有了种血洗耻辱的快意。
徽州知府孔德营，在任三年，徽州花石匠累死无数，他却足足搜刮下白银二十万两，这已是一个足够取他性命的宣判。
“狗官！”柳无非竭力一喝，已踢飞了那扇雕花的木门。
眼前的景象，他一生也不会忘记——
光线在瞬间涌入暗室，一具尸首仰卧在他脚下，那身体是诡异的暗青，双手好像被忽然抽去了筋脉，梅花虬枝一样的曲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痉挛着。
而他的眼睛，睁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连眼白也是惨青色，正直直盯着柳无非，好像看见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鬼怪。
屋里足足躺了十余具尸体，都是似乎死前忽然被恶意折扭过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颜色——惨青的、失血的色泽。
而他们的面孔上都只留着一种表情——惊惧。
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好像地狱的幽魂来过一样。
刚刚跑的急了，一身的汗被这么一惊又收了下去，柳无非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唯一的冲动就是赶快跑回去，跑到大哥身边，把一切棘手的事情扔给他处理。
只是，在他正准备回头的刹那，有了种奇怪的直觉——
是的，有个人，在他背后。
柳无非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了过去——
然后有个极轻的声音“咦”了一声。
柳无非转身，只见地上站着个小女孩儿，身量极矮，大概只有他的一半，头发却要命的长，显见很久没有洗过，一缕一缕的结成条，几乎垂到脚踝。
她身上那件袍子显然是成年男子的，只是件上衣，却拖过她的膝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一双脚竟是赤着的，脏的看不出颜色。
柳无非长长松了口气，一个穷人家小丫头，竟然让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嗳”，这孩子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抿得过久的嘴唇忽然张开，居然撕破了一点，她，咧嘴笑笑，忽然转过身子。柳无非这才看见，她一双小手被一副铁铐锁在身后，粗硬的生铁几乎比手还大，看的柳无非好生不忍。
这个孩子的意思，分明是要他帮忙打开锁镣。
柳无非为难的看了一下手里普通的佩剑，那小女孩见他许久不动，又回头，“你……不帮我。”她的声音莫名的别扭，柳无非没有在意，徽州地界不通官话，想她是多少夹了些土音。
“小妹，别怕。”柳无非勉强笑了笑，虽然自己也在发抖，“我给你找钥匙去。”
钥匙想必就在地下这堆尸首身上，柳无非话已经出口，但是，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
那些撕裂一样的脸孔，直逼他的瞳孔……柳无非蹲下身子，略一迟疑，怎么也没法在这些人身上摸索。
就在他迟疑的当下，一个声音大吼起来：“无非小心——”
是大哥！
柳无非猛地回头——凌乱蓬松的头发下，一张惨白的脸孔离他不过三寸，青的唇，冰冷如僵尸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猛然睁开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红，不，比鲜血要红的多，妖异地迫近视觉的极限。
柳无非脚一软，跌坐在地——正好摔在那尸体上面，两只冰冷僵硬的手爪已经硌进他的肌肤。
他想挪动，却瞥见骷髅一样干瘪的脸上，大张的嘴，嘴角扯的撕裂，露出森森的牙来。
柳无非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声惨叫，几乎与此同时，
谢天才的掌风和声音几乎是同时到的，那女孩子被掌风扫的连滚了两圈，因为手被锁在背后，一个踉跄，没有站起来。
“无非！”谢天才伸手拉他，才发现他已经吓得软了，淋漓的液体顺着衣角流成一滩。
“唉”，谢天才叹了口气，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右手的无玷血刀却直指那个女孩儿。
“谢……天才。”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我认得，这是无玷血刀。”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囫囵话，柳无非只觉得，好像冰棱砸在冰块上，脆冷生硬。
“我知道你是谁了……”谢天才的手绷紧又放松，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忽然，无玷血刀划起一个绚丽的光影，直向那女孩子劈去，不知什么心理，柳无非忽然闭上了眼睛——
“当啷”一响，明明是背后锁镣不知怎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只是那个女孩已经冷冰冰的站着，好像那一刀根本就不是劈向她的一样。
“你去吧……”谢天才忽然开口：“无论如何，我不能冲一个孩子下手。”
女孩歪了歪头，显然并没有听明白谢天才的意思，她皱起眉，眼里有一丝疑惑。
谢天才无奈的笑了：“去吧去吧，记得长大以后莫要滥杀无辜，不然……”他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血刀收入鞘中。
女孩子慢慢转过身，就好像刚才一样，丝毫不介意把空门露给敌人，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忽然又回过头，盯着柳无非湿淋淋的下摆，刮了刮面皮，鼻中轻轻哼道——“嗤”。
她双臂一展，好像林间飞起的一只小鸟，已经跃到屋檐之上，那份轻飘飘的从容，即使是谢天才，也自叹弗如。
柳无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无垢山庄，只知道出师不利，大哥被重重责骂了一通。
而他，此生也难忘那一刻失禁的耻辱，还有一个小丫头的一声轻嗤。
七年，他泡在溪水里，晒在烈日下，他的皮肤黝黑，肌肉如铁，剑法和拳法都象是刚刚从熔炉里锻造出来一般的坚硬。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成为一个男人，但是……那惨青色的尸首，竟然又摆在了山庄的大门口。
柳龙城听完儿子的诉说，脸上的神情极其奇怪，他挥挥手：“无非，你下去吧，叫人好生包扎一下伤口。”
“是。”柳无非面无表情地应下，又道：“爹，若没有别的吩咐，三天后，孩儿启程去天堂顶。”
柳龙城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柳无非一字字道：“我要去天堂顶。”58xs8.com